第二章 儒墨之爭 四 兩位俠士

孟子批墨子,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因為他們有太多的相同。

孟子,名軻,字子輿,鄒國人,大約生於公元前372年,卒於公元前289年。也就是說,孔子去世後,墨子才出生;墨子去世後,孟子才出生。孔子比墨子大八十多歲,墨子比孟子大九十多歲。孟子出生時,孔子去世已經上百年。因此,孟子不是孔子的「親炙弟子」(手把手親自教育),只能算是「私淑」(敬仰而不得從學)。不過,雖然只是「私淑」,孟子對孔子的崇拜卻是無以復加。他和孔門弟子一樣,都認為「自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也」(《孟子·公孫丑上》),也就是自從有人類以來,就沒有比孔子更偉大的。所以,孟子以孔子的忠實信徒自居,為發揚光大孔子的思想不遺餘力,後世也把他們兩人的學說並稱為「孔孟之道」。其實認真說來,孔是孔,孟是孟。他們兩個,時代不同,個性不同,觀點也不完全相同。甚至就個性而言,孟子更接近的不是孔子,而是墨子。孟子和墨子,大約是先秦諸子中最「熱」的。血也熱,心也熱,腸子也熱。不像孔子,溫的。也不像老子和韓非,冷的。所以,我們要先比較一下孔子和孟子,然後再來比較孟子和墨子。

孔孟的第一點不同,是孔子寬厚謙和,孟子剛直不阿。

孔子的為人,大約是比較謙虛隨和的。因為他是禮樂文化的維護者,要講「禮」。禮之用,和為貴。講禮,就得謙和。所以孔子對國君,對大夫,不管心裏面喜歡不喜歡,面子上總要過得去。比如前面說過,他對魯國大夫季孫氏的家臣陽貨很不以為然,但也只是故意挑了個陽貨不在家的時候去回拜。孟子就沒有那麼好說話了。據《孟子·公孫丑下》,有一次,孟子準備去見齊王,碰巧齊王派人來說:寡人原本應該去看望先生的,可是寡人感冒了,不能吹風。如果先生肯來,寡人就上朝,不知能讓寡人見到先生不?剛才說了,孟子原本是準備去見齊王的。這事換了別人,多半會客客氣氣地回答:沒關係,鄙人正好要朝見大王。然而孟子不。他一聽齊王居然「托以疾召」(朱熹注),馬上就回敬說:不好意思,碰巧鄙人也感冒了,也不能吹風。第二天,東郭大夫家裡有喪事,孟子準備去弔喪。他的學生公孫丑說,不合適吧!昨天先生還說生病,今天怎麼好去弔喪?孟子說,昨天病了,今天好了,很正常嘛,怎麼去不得?結果呢,孟子出門後,齊王派了人來慰問,還帶了醫生來。孟子的族人兼學生孟仲子只好說,先生昨天病了,今天好了一點,已經上朝去了,但不知走不走得到。同時,孟仲子又派人四處攔截孟子,要他無論如何去上朝。孟子走也走不了,回也回不去,只好在一個名叫景丑的人家裡借宿。

這事景丑就看不懂了,因為不合君臣之禮。於是孟子便對景丑解釋說,天底下最尊貴的東西有三樣:爵位算一個,年齡算一個,道德算一個(天下有達尊三,爵一,齒一,德一)。在朝廷,看爵位;在鄉里,看年齡;如果要賓士天下,就首先看道德。哪怕貴為國君,也不能憑著爵位來蔑視年齡和道德。所以,那些「大有為之君」,一定有他不能隨便召喚的臣民(必有所不召之臣)。有了問題,一定是君王登門求教(欲有謀焉,則就之),哪有隨隨便便把那些有德之士呼來喚去的道理?在《盡心上》,孟子還說,古代的賢王,因為好善,所以往往忘記自己的權勢(好善而忘勢)。古代的賢士,也因為樂道而忘記對方的權勢(樂其道而忘人之勢)。也就是說,道德(善)和真理(道),高於權勢和地位。所以,王公大人們如果不恭敬之極(王公不致敬盡禮),就不得「亟見之」。亟,音氣,屢次的意思。屢次見面尚且不能,哪裡又能把這些賢士當作臣僕(見且由不得亟,而況得而臣之乎)?

孟子甚至還主張「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孟子·盡心下》)。什麼意思呢?就是說,你要遊說諸侯大夫嗎?那你就先得蔑視他,不要把他們高不可攀的權勢和地位放在眼裡。權勢和地位沒什麼了不起,它們比不上道德和學問。孟子引用曾子的話說,晉國和楚國的財富,我們是趕不上的。但是,他有他的財富,我有我的仁德;他有他的爵位,我有我的正義(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義)。我們又不少什麼(《孟子·公孫丑下》)!豈止不少,在孟子看來,士人的東西還要多得多,貴得多。既然如此,則「吾何畏彼哉」(《孟子·盡心下》)!這就與孔子不同。孔子是敬畏諸侯大夫的。孔子說:「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論語·季氏》)孟子卻主張「說大人則藐之」,豈非不同?

這就是傲骨了。這種傲骨,正是士人的氣節。我贊成這樣一種觀點:人不可有傲氣,不可無傲骨。有傲氣,則驕人;無傲骨,則媚人。不驕不媚,不卑不亢,有傲骨無傲氣,才是士人的風骨。可惜這種風骨自孟子以後,就不多了。後世許多讀書人,不是狂妄自大目空一切,就是低三下四媚態十足。其實媚態與傲氣,恰是一枚硬幣的正反兩面。表面上是傲,骨子裡是媚。或者是獻媚不成,逆反;或者是獻媚有術,做秀。正所謂:要做官,殺人放火受招安。所以我對秦漢以後的所謂「狂士」,從來就是保持警惕的。相反,孔子的溫和,孟子的剛直,都可愛,因為都是真性情。

孔孟的第二點不同,是孔子溫文爾雅,孟子心直口快。

孔子說話,是比較委婉的,有時候你還得猜。比方說,據《論語·八佾》,魯國大夫季孫氏、叔孫氏和孟孫氏,在祭祀自家祖宗時,唱著《詩經·周頌》里的《雍》撤祭。這是天子之禮。大夫唱,就是明目張胆的僭越了。可是孔子怎麼說呢?他並沒有直截了當地批判他們僭越,而是說,《雍》詩說得很清楚呀!諸侯做助理,天子很莊嚴(相維辟公,天子穆穆)。三家大夫唱這首詩,用它的什麼意義呢(奚取於三家之堂)?大家想想,這種批判,是不是很客氣,很委婉?

孟子就不一樣。他說話,常常是直言不諱。就算拐著彎說,也是直通通的。有一次,孟子問齊宣王,說有一個人,要出差,把老婆孩子託付給朋友。等他從楚國回來,發現老婆孩子挨餓受凍。對這樣的朋友,應該怎麼辦?齊宣王說,絕交(棄之)!孟子又問:如果長官管不了部下,又該怎麼辦?齊宣王說,撤職(已之)!孟子再問,如果一個國家的政治搞不好,那又該怎麼辦呢?齊宣王當然明白孟子的意思,於是「王顧左右而言他」(《孟子·梁惠王下》),把腦袋別到一邊,看著隨從們說別的去了。

其實孟子這次說話還是比較委婉的(更不客氣的後面還會說到),就已經讓齊宣王受不了。所以孟子不怎麼討人喜歡,但他堅持。孟子的觀點,是「不直,則道不見」(《孟子·滕文公下》)。見,讀如現,意思也是現。也就是說,不說直話,真理就無法表現。這個觀點我贊成。真理,是最樸素的;真理,也是最直白的。只要是真理,就一定能夠用最樸素的語言直截了當地說出來。當然,講究策略,是另一回事。但講究策略,決不等於故弄玄虛。故弄玄虛的,一定並沒有掌握真理。

孔孟的第三點不同,是孔子為人低調,孟子個性張揚。

實際上孟子說話直來直去,不僅因為他的性格,也因為他的思想,還因為他的人生態度。這一點與孔子也不同。比如孔子一再表白自己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論語·述而》),還說「若聖與仁,則吾豈敢」(同上)。孟子就牛得多。他的名言,是「如欲賓士天下,當今之世,捨我其誰也」(《孟子·公孫丑下》)!也就是說,要想天下太平,這會兒除了我沒別人。這真是好大的口氣!

所以,孟子對誰都不客氣,包括對學生。孔子,我們知道,是「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論語·述而》)。孟子就沒那麼好說話。他的說法,竟是「予不屑之教誨也者,是亦教誨之而已矣」(《孟子·告子下》)。也就是說,我不屑於教你,那就是教你。這話要是由現在的老師們說,學校裡面還不炸了營?哈!孟子才不在乎別人說他像什麼,是什麼,是不是好學者或者好老師。

實際上孟子也比孔子想得開。孔子對自己的境遇,是有些牢騷的,孟子則不。孟子曾經對一個名叫宋句踐的人說:你喜歡遊說各國君王嗎?我告訴你遊說的態度,那就是「人知之,亦囂囂;人不知,亦囂囂」。什麼意思呢?就是別人理解我們,開心;不理解,也開心。為什麼呢?因為君子以道德正義為樂(尊德樂義,則可以囂囂矣)。所以,一個士人,窮途末路時不失去義(窮不失義),青雲直上時不離開道(達不離道)。能夠做官,就澤惠於民;不能做官,就表率於民。這就叫「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孟子·盡心上》)。

這大約就是孔孟之別了:孔子寬厚謙和,孟子剛直不阿;孔子溫文爾雅,孟子心直口快;孔子為人低調,孟子個性張揚。所以,讀孔如飲清泉,讀孟如聞戰鼓。孔子溫柔敦厚,春風化雨,潤物細無聲;孟子俠肝義膽,氣勢磅礴,一洗凡馬空。

這樣看,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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