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儒墨之爭 三 墨子的藥方

和孔子一樣,墨子也是躊躇滿志。

中國文化有個傳統,叫「上醫醫國」。墨子,就是以「醫國上醫」自居的。在《墨子·兼愛上》,作者一開始就亮明了這個身份。墨子說,聖人是幹什麼的?是專門治理天下的(聖人以治天下為事者也)。怎樣才能治理天下?一定得知道天下之亂,亂在哪裡,為什麼亂,才能治理(必知亂之所自起,焉能治之)。這就好比醫生治病(醫之攻人之疾者),必須知道病在哪裡,為什麼會生病,否則就治不了(不知疾之所自起,則弗能攻)。同樣,要治理社會,也得先知道問題出在哪裡,為什麼會出問題。也就是說,得弄清社會的病象、病源、病因、病理。《墨子》一書有《兼愛》上中下三篇,就是討論這些問題的(下引如不註明,均見於此)。當然,作為「醫生」,他不但要做出診斷,還要開出藥方。

那麼,當時的社會有病嗎?

有。而且,在墨子看來,病得還不輕。其具體癥狀,可以概括為三句話:國與國相攻(相互戰爭),家與家相篡(相互掠奪),人與人相賊(相互殘害)。國與國之間,今天你打過來,明天我打過去;家與家之間,今天你搶我的,明天我搶你的;人與人之間,今天你害我,明天我害你,而且明火執仗,你死我活,無所不用其極(執其兵刀、毒藥、水火,以交相虧賊)。墨子管這叫「亂」,也叫「害」。這就是「病象」。

這就有了第二個問題:當時的天下,為什麼會亂成這個樣子呢?墨子認為,直接的原因,也有四個,即君不惠,臣不忠,父不慈,子不孝。君臣父子,是當時社會最重要的兩種關係。這兩種關係出了問題,社會豈能不亂?這就是「病因」。

不過,在墨子看來,君不惠,臣不忠,父不慈,子不孝,還只是社會動亂的直接原因。根本原因,則是人們不相愛(起不相愛)。做兒子的,只愛自己,不愛父親,因此損父利己(虧父而自利)。做臣民的,只愛自己,不愛君王,因此損君利己(虧君而自利)。同樣,做父親的,只愛自己,不愛兒子,因此損子利己(虧子而自利)。做君王的,只愛自己,不愛臣民,因此損臣利己(虧臣而自利)。至於國與國相攻,家與家相篡,人與人相賊,根子也在這裡。諸侯只愛自己的國,不愛別人的國,所以損他國利己國(攻異國以利其國)。大夫只愛自己的家,不愛別人的家,所以損他家利己家(亂異家以利其家)。人民只愛自己,不愛別人,所以損他人利自己(賊人以利其身)。這就是「病根」。

結果是什麼呢?是互相殘殺,弱肉強食,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具體地說,就是強勢的威脅弱勢的,人多的壓迫人少的,富有的欺負貧困的,高貴的傲視卑賤的,聰明的欺騙遲鈍的。一言以蔽之:強執弱,眾劫寡,富侮貧,貴傲賤,詐欺愚。這就是「病理」。

弄清了社會的病象、病源、病因、病理,就可以治病了。怎麼治?對症下藥,缺什麼補什麼。現在社會的病,既然「以不相愛生」,那麼,治病的辦法,就是針鋒相對,讓人們相愛。墨子說,諸侯相愛,就不戰爭;大夫相愛,就不掠奪;人與人相愛,就不殘害。君臣相愛,就君惠臣忠;父子相愛,就父慈子孝;兄弟相愛,就融洽協調。如果「天下之人皆相愛」呢?那就「強不執弱,眾不劫寡,富不侮貧,貴不傲賤,詐不欺愚」。總之,只要人們相愛,「國相攻,家相篡,人相賊」的病象問題,「君不惠,臣不忠,父不慈,子不孝」的病源問題,「強執弱,眾劫寡,富侮貧,貴傲賤,詐欺愚」的病理問題,便都解決了。

這倒是簡單得很,也便當得很。但正因為簡單易行,人們就難免起疑,就會問:是這樣嗎?墨子的回答是:當然!墨子說,所謂相愛,就是像愛自己一樣愛別人。比方說,看待別人的國家就像看待自己的國家(視人之國若視其國),看待別人的家族就像看待自己的家族(視人之家若視其家),看待別人的身心就像看待自己的身心(視人之身若視其身)。這樣一種愛,就叫「兼相愛」,也叫「兼愛」。墨子說,如果天下人都「兼相愛」,都把別人的家看作自己的家,還有誰會盜竊(誰竊)?都把別人的人看作自己的人,還有誰會殘害(誰賊)?都把別人的家族看作自己的家族,還有誰會掠奪(誰亂)?都把別人的國家看作自己的國家,還有誰會進攻(誰攻)?因此,只要「兼相愛」,就一定「天下治」。

從理論上講,墨子的說法完全可以成立。問題是:政治學和倫理學是一種實踐性極強的理論。僅僅理論上說得過去,講得好聽,是不行的,因為人們還會問:做得到嗎?

墨子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問,因此預先設定了回答。墨子說,可能有人會講,你這個兼愛好是好,只是做起來太難了。於是墨子反問:有多難呢?就像少吃飯、穿粗衣、衝鋒陷陣那麼難嗎?可是就連這樣「天下百姓之所皆難」的事,也能做到。想當年,楚靈王喜歡細腰,他的臣下就爭著減肥,一天只吃一頓飯,餓得面黃肌瘦,扶著牆才能站起來。晉文公喜歡簡樸,他的臣下就穿粗布衣,披母羊皮,戴厚帛冠,踏草鞋墊。越王句踐好勇,他的戰士就赴湯蹈火萬死不辭。可見再難的事,只要上面喜歡,下面就有人去做。兼愛,有那麼難嗎?要說是舉起泰山飛越黃河,那是沒人做得到。要說兼愛,卻是有人做到過。比如大禹、商湯、周文、周武,就都做到了。我說的兼愛,就從他們那裡學來,誰說沒人做得到?

墨子還說,何況兼愛是有好處的。因為你愛別人,別人也會反過來愛你(愛人者,人必從而愛之);你幫助別人,別人也會反過來幫助你(利人者,人必從而利之)。這樣利人利己、兩全其美的事,怎麼會做不到?反過來,如果你不愛別人,別人自然也不愛你;你不幫助別人,別人自然也不幫助你。這道理,難道還不簡單嗎?

這道理當然簡單,墨子說得也很雄辯。但墨子不愧是科學家(《墨子》一書中,有數學、力學和光學的論文,其中談到小孔成像和凹透鏡原理),他不但要講道理,還要做實驗(姑嘗兩而進之)。怎麼做實驗呢?墨子說,現在不是有兩種主張嗎?一種是主張「兼相愛」的,我們稱之為「兼」;一種是主張「別相惡」的,我們稱之為「別」。假設有兩個士人,一個主張「兼」(執兼),一個主張「別」(執別),而且都表裡如一言行一致,都實踐自己的主義和主張,那會怎麼樣呢?那個主張「別」的就會說,我怎麼可能把朋友看成自己,把朋友的父母看成自己的父母?因此,朋友餓了,他不給吃的;朋友冷了,他不給穿的;朋友病了,他不給治療;朋友死了,他不給埋葬。那個主張「兼」的則會說,我當然要把朋友看成自己,把朋友的父母看成自己的父母。因此,朋友餓了,他給吃的;朋友冷了,他給穿的;朋友病了,他來服侍;朋友死了,他來埋葬。眾所周知,我們的戰士常常會要出征,能不能生還沒人知道。我們的官員也常常要出差,能不能回國也沒人知道。那麼,他們臨行之前,要託付自己的家庭、父母、老婆孩子,會去找誰呢?傻瓜都能做出判斷。

這樣的實驗,墨子還做了一個,只不過把主張「兼」(執兼)和主張「別」(執別)的人換成了國君。其中一個,不問民眾的冷暖死活。另一個,則時時刻刻把民眾放在心上,急人之急,救人之難。墨子說,如果讓民眾從這兩位國君中選擇一位,他們會選誰呢?不用問吧?所以墨子說,「兼」是對的,「別」是錯的。兼,利人利己利國利民利天下;別,害人害己禍國殃民亂天下。我們該選擇什麼,還用多說嗎?

如此看來,墨子的理論,真是雄辯有力,滴水不漏。墨子自己,也底氣十足。據《墨子·貴義》,墨子為了宣傳自己的主張,南下到了楚國,想見楚惠王(熊章,楚昭王之子)。惠王以年老為理由,推辭不見,派大臣穆賀去見他。穆賀聽了墨子的遊說,非常高興地說,先生的主張確實高明!問題是敝國的君主恐怕會說「這是賤人的話」而不予採納。墨子說,你們大王生了病,吃不吃藥?葯,也許只不過一把草根。可是天子吃了,也能治病。難道因為它是草根,就不吃了嗎?想當年,商湯去見伊尹,向他請教,就有人反對。反對的理由,就是所謂「天下之賤人也」。可是湯王怎麼說?湯王說,如果有一種葯,吃了以後可以使我的耳朵更靈敏,眼睛更明亮,我一定吃了它。伊尹對於我們國家,就是最好的醫生;他的主張,就是最好的藥物。由此可見,一種主張,你採納還是不採納,關鍵要看它有沒有用(唯其可行)。我的主張,就是管用的葯。不採納我的主張,就好比有大片的莊稼不收割,偏偏要去拾谷穗。攻擊我的主張,則等於是以卵擊石。你就是把天底下的雞蛋都扔完了,那石頭還是石頭,我還是我(盡天下之卵,其石猶是也)!

這真是好大的口氣!事實上,墨子的學說,在當時也確實有很多人擁護贊成。這並不奇怪。因為他的論說,邏輯性極強,不能不讓人折服;他又言行一致,說到做到,身體力行,不能不讓人佩服。既有邏輯性,又有實踐性,既讓人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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