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儒墨之爭 二 孔子的藥方

先說孔子的藥方。

孔子能為有病的社會開出藥方嗎?很多人認為能。孔子自己這麼認為,他的崇拜者和追隨者也這麼認為。有一次,孔子路過衛國邊境上一個叫做「儀」的小城。小城有個小官,叫「儀封人」。封,就是封土植樹。封建時代,國與國之間的邊境線,要挖溝,封上土,再種上樹。儀封人,就是管儀城這些樹的,也就是管儀城邊境線的。此人也是個追星族。但凡路過儀城的名人,他都要見,因此也要見孔子。見了以後,佩服得五體投地,對孔子的學生們說:諸位不要因為一時半會做不到官,就有失落感吧(二三子何患於喪乎)?天下無道已經很久了,老天爺正要讓你們的老師當木鐸呢(《論語·八佾》)!木鐸,就是帶木舌的金屬鈴鐺。古代公家有事,要搖這鈴鐺;使者出行,也要搖這鈴鐺。所謂「天將以夫子為木鐸」,也就是要孔子代天立言、替天行道了。

既然如此,孔子也就不能不拿出他的藥方來。當然,這個藥方,也只是他自認為找到了,當時並不管用。但是,這個當時並不管用的藥方,後世卻有人認為管用。直到現在,也有人認為有用,還主張拿來治現在的社會病。

那麼,孔子的藥方是什麼呢?

也只有一個字:仁。

什麼是「仁」?簡單地說,就是「愛人」(《論語·顏淵》)。這是孔子對樊遲的回答。樊遲,前面說過,就是因為要學農,而被孔子罵作「小人」的那個。孔門弟子三千,被宣布為可以挨揍的有一個,挨罵的有三個。可以挨揍的是冉有,原因在本節的最後部分會說。挨罵的三個,是子路、宰予、樊遲。其中,子路挨罵最多,宰予最慘,樊遲也因為問題不靠譜挨了一次罵。其實樊遲在《論語》中出現六次。其餘五次,一次問孝,一次問修行,三次問仁。問仁的三次,兩次同時問知,都很靠譜。問修行的一次,還被孔子表揚為「善哉問」(《論語·顏淵》)。可見樊遲也是好學生。

樊遲向孔子問仁,孔子怎麼說?樊遲問了三次,孔子有三種回答。這也不奇怪。孔子的學生問仁,往往是問「怎樣才能做到仁」。孔子回答的,也都是這個問題。不同的時候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情況,所以孔子的回答也不同,不能拿它們當定義。

比較接近於定義的,就是「愛人」。我們來看孔子怎麼說。據《論語·顏淵》,樊遲問仁,孔子說「愛人」;又問知(智),孔子說「知人」。樊遲不明白(樊遲未達)。孔子就又說:「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枉,就是彎曲;直,就是平直;舉,就是拿、把、將;錯,就是措,也就是放置、安放、安排;諸,就是之於,也就是「它在」。所以,這句話直譯過來就是:把平直的放在彎曲的上面,就能使彎曲的變成平直的。

這話沒頭沒腦,不要說我們聽了不明白,就是樊遲聽了,也是一頭霧水。但是樊遲不敢再問,只好退出來問自己的同學子夏。子夏悟性好呀!他能從美人的笑容和眼睛(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想到「禮」,大受孔子表揚(請參看本書第一章第四節),所以樊遲要請教子夏。子夏怎麼說呢?子夏說,哎呀,老師的話,內容太豐富了,太深刻了(富哉言乎)!想當年,舜帝和湯王,在千百萬人當中搞海選,選出最有仁德的皋陶和伊尹,那些邪惡的人就都跑掉了嘛(不仁者遠矣)!

按照子夏的這個說法,所謂「舉直錯諸枉」,就是「把正直的人提拔起來,安排在邪惡的人之上」。後世許多學者,就是這樣翻譯的。但這有問題,因為孔子後面還有話,即「能使枉者直」。這話按照前面的理解,就應該翻譯為「能夠使邪惡的人變得正直」,而不是「邪惡的人就都跑掉了」。事實上,舜帝和湯王選賢任能的結果,也只是「不仁者遠矣」。那些「不仁者」改邪歸正,變仁變直了沒有?好像沒有。這就不能算是「能使枉者直」。所以,子夏的解釋,也只是他自己的理解,未必是孔子的原意。

其實依我看,這事也不可太拘泥,認死理。也就是說,我們不必一定按照子夏的說法,把「枉」認定為邪惡的人,把「直」認定為正直的人,也可以做更寬泛的理解,解釋為「錯誤」和「正確」,或者「錯的」和「對的」。如此,則孔子的話就可以這樣翻譯:用正確的替代錯誤的(舉直錯諸枉),就可以改正錯誤(能使枉者直)。

這就是開藥方了。實際上類似的話,孔子還在別處說過。據《論語·為政》,魯哀公曾經向孔子問政。魯哀公是在公元前494年,即孔子五十八歲那年即位的。當時孔子正在衛國做官。哀公問政,應該是公元前484年孔子回國以後。哀公問怎樣才能讓人民服從(何為則民服),孔子的回答,是「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這句話按照我的理解,就可以翻譯為:用正確的替代錯誤的(舉直錯諸枉),民眾就心悅誠服;用錯誤的替代正確的(舉枉錯諸直),民眾就不會服從,或者口服心不服。這豈非開藥方?

那麼,什麼是正確的(直),什麼是錯誤的(枉)?

很簡單,禮,是正確的,是「直」。非禮、失禮、亂禮、壞禮,都是錯誤的,也都是「枉」。為什麼呢?因為在孔子他們看來,禮,不但是「禮」,也是「理」;即不但是禮貌、禮儀,也是真理、道理。真理都是正直的,所以「禮」也是「直」。相反,禮壞樂崩,當然是「枉」。枉則曲,直則正,理直則氣壯。因此,一個君子或者有志之士,面對禮壞樂崩之「枉」,就應該理直氣壯地「舉直錯諸枉」,用正確的「禮」取代不正確的「非禮」。

可是,怎樣才能「舉直錯諸枉」呢?

克己復禮。這是孔子對顏回的回答。據《論語·顏淵》,顏回也曾向孔子問仁。孔子的回答,就是這四個字。什麼叫「克己復禮」?一般的解釋,都說克己就是克制自己,復禮就是復歸於禮。但這裡有一個問題:禮,原本是理直氣壯的,怎麼還需要剋制自己?因此也有人解釋說,克,就是能夠;復,就是實踐。克己復禮,就是能夠(克)親自(己)實踐(復)禮。這個我們就不討論了。總之,只要能夠「克己復禮」,就能「舉直錯諸枉」,拯救這個有病的社會。這就是孔子的藥方。

不過這樣一來,又有了新的問題:靠什麼來「克己復禮」?

仁。或者說,仁愛。孔子在回答顏回的問題時,說得很清楚:「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歸,有人說是贊同(朱熹),有人說是稱許(楊伯峻),也有人說是回歸(李澤厚)。其實都一樣。就是說:只要我們能夠「克己復禮」,那麼,普天下人也都會贊同和稱許,從而使全社會回歸到仁。

這樣一說,就讓人糊塗:又是仁,又是禮,到底是仁還是禮?

是仁,也是禮,但歸根結底是仁。孔子說過:「禮雲禮雲,玉帛云乎哉?樂雲樂雲,鐘鼓云乎哉?」(《論語·陽貨》)這話翻譯為白話文,就是:禮呀,禮呀,難道就是玉器和絲綢?樂呀,樂呀,難道就是金鐘和皮鼓?也就是說:禮難道就是禮物,樂難道就是樂器?當然不是。那是什麼?是仁,是愛。

這一點,在孔子那裡十分明確。孔子認為,我們之所以要有禮,要有樂,就因為人們有愛心。愛心是需要表達的,表達的方式就是禮和樂。比方說,父母去世,要披麻戴孝,守喪三年,就是為了表達愛心。為此,孔子和宰予,還曾經有過一次不愉快的辯論。

宰予,前面說過,就是因為白天睡覺被孔子痛罵,卻又極其崇拜孔子的那個學生(見第一章第六節)。此人在孔子門下屬言語科,大約是能言善辯的。但觀點往往與先生不同,還愛較勁,因此不大招孔子待見。不過宰予好像也不在乎,該問還問,該說還說,甚至刁難老師。據《論語·雍也》,宰予也曾向孔子問仁。但他不像其他同學那樣老老實實、恭恭敬敬地問,而是出了個假設題。宰予問:假設告訴仁者(仁者,雖告之曰),說有個好人掉到井裡去了,他也跟著跳下去嗎(其從之也)?雖,就是假設。這種假設題都不好回答。比如許多女人都喜歡問:我和你媽掉水裡去了,你先救誰?就怎麼回答都不是。宰予這個「雖告之曰,井有仁焉」也一樣。孔子怎麼回答?孔子說,怎麼會這樣呢(何為其然也)?意思就是:怎麼可以這樣假設呢?孔子接著說:對於君子,可以要求,不能陷害(可逝也,不可陷也);可以欺騙,不能愚弄(可欺也,不可罔也)。當真有人掉進井裡,君子肯定要救。但你不能故意弄個人到井裡,然後把君子也弄進去。這就是陷害。你也不能哄騙君子,說井裡有人。等他下去了,你又看他笑話。這就是愚弄。再說了,救人也未必一定要跳井,還可以有別的辦法嘛!總之,對君子,你只能實事求是,不能設套。這一次辯論,孔子贏了。

關於三年之喪的辯論,則誰也沒能說服誰,不歡而散。據《論語·陽貨》,有一次,宰予跑去對孔子說,三年之喪,這時間也太長了吧?照學生看來,有一年也就足夠了。為什麼一年呢?因為陳米吃完(舊谷既沒),新糧登場(新谷既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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