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儒墨之爭 一 儒與俠

先秦諸子百家爭鳴的第一環節是儒墨之爭。

墨子,是第一個公開批判孔子和儒家的人。墨家,也是孔子和儒家的第一個公開的反對派。為什麼說是第一個呢?因為道家的莊子和法家的韓非,都在墨子之後,年代不能確定的只有老子。但無論老子其人生在何時,《老子》一書卻肯定沒有指名道姓批判孔子,也沒有與儒家發生正面衝突。所以,公開批判孔子和儒家,墨子和墨家是第一個。

墨子和墨家的批判,十分猛烈犀利。李零先生說墨子是「成心抬杠,處處跟孔子擰著來」(《人往低處走》),很對,而且還可以加一句:得理不饒人。《墨子》一書記錄的兩家辯論,每次都是儒家落了下風。這也並不奇怪。就算有一次墨家輸了,他們也不會記錄在案。這就不像《論語》。《論語》這本書,還是比較忠於歷史、忠於事實的。他人的譏諷,學生的不滿,孔子的狼狽,都如實照錄,栩栩如生,歷歷在目。《墨子》則不同,只有勝,沒有敗。《墨子》之後,各家各派的著作,也都大體上只有「過五關斬六將」,沒有「走麥城」。這大約因為孔子的門徒,還有一點「君子風度」和「史家風範」。即便用了「春秋筆法」,總歸不會篡改事實。再說那時儒家還沒有對手,勝不勝敗不敗的,也無所謂。墨子的時代,爭鳴已經開始。各家各派,都唇槍舌劍,互不相讓,也都要爭取儘可能多的支持,就不能稍有示弱了。所以,對於這些記錄,我們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全當作歷史看,就會有問題。

不過墨家的這些記錄,倒也有趣,從中也可以看出儒墨兩家爭論的焦點,以及他們爭論的方法。比方說,據《墨子·耕柱》,儒家的巫馬子曾經與墨子辯論。巫馬子是誰?有人說就是孔子的學生巫馬施(字子旗),也有人說是巫馬施的後人,這個也搞不清楚,且不去管他。《耕柱》說:巫馬子對墨子講,先生做那些「義事」(子之為義也),人見了不相助,鬼見了不保佑(人不見而助,鬼不見而富),先生還做個沒完,有病吧(有狂疾)?墨子反問:假設先生手下有兩個助理。一個看見先生才做事,看不見就不做。另一個呢?看見先生也做事,看不見也做。請問,先生器重哪一個?巫馬子說,當然是器重無論我看不看得見,都做事的那一個。墨子說,這就是了,先生也器重有病的(是子亦貴有狂疾者)。

還可以再舉例。據《墨子·公孟》,有一次,公孟子和墨子辯論。公孟子,就是公明子儀,曾子的學生。古代孟和明相通,所以公孟子就是公明子。公明子儀對墨子說,一個君子,應該像鍾一樣。鍾,你敲它,它就響;不敲,就不響。君子也是。你問,他就說;不問,就不說。墨子說,是啊是啊!現在沒人敲,你這口「鍾」怎麼響了?意思也很清楚:我並沒有問你,你怎麼說話了?意思很清楚:你們儒家,豈不是出爾反爾、自相矛盾嗎?

看來,墨子總是能從儒家學說中找到漏洞,然後「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儒家的磚頭砸儒家的腳。仍據《墨子·耕柱》,有一次,子夏的學生和墨子辯論。子夏,就是孔子的得意門生卜商,也是儒家的「文化傳人」,前面說過。子夏的學生問墨子:君子之間也有爭鬥嗎?墨子說,沒有(君子無斗)。子夏的學生說,豬狗之間尚且爭鬥,士人之間怎麼會沒有爭鬥?墨子說:好可悲啊!某些人,說起話來,總是言必稱商湯王、周文王;做起事來,卻和豬啊狗啊相比。好可悲啊!

僅此三例,我們就不難看出,墨家與儒家可真是勢不兩立。況且,墨子並非只和儒家之徒辯論,他還指名道姓地攻擊孔子。在《非儒》篇(看看篇名就知道他們的立場),墨子講了孔子困於陳、蔡之間時的一件事。孔子周遊列國,困於陳、蔡之間,這事是有的,我們前面也說過(見本書第一章第三節)。但墨子講的故事,就聞所未聞了。墨子說,當時孔丘等人,餓得只能吃野菜。後來子路蒸了一隻小豬給他,他不問肉的來路就吃了。子路又剝下別人的衣服去換酒,他也不問酒的來源就喝了。等到魯哀公迎他回國,席子擺得不對他不坐(席不端弗坐),肉類割得不正他不吃(割不正弗食)。子路問他為什麼與「窮於陳、蔡之間」時判若兩人。孔丘說:來,我告訴你!那時你我是為了求生(苟生),此刻你我是為了求義(苟義)。於是《非儒》說:肚子餓,就不惜妄取;吃飽了,就裝模作樣。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奸詐虛偽的嗎(污邪詐偽,孰大於此)?

茲事體大!這事如果屬實,則孔子虛偽;不實,則墨子造謠。可惜此事的真實與否,現在是無法查證了,只能猜測。我的看法是: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孔子和墨子的門徒、追隨者那麼多,其中有沒有人虛偽,有沒有人造謠?可能有。但孔子本人並不虛偽,墨子本人應該也不會造謠。那麼,這故事從哪裡來的?也有兩種可能,一是誤聽訛傳,二是別人所講。學術界原本就有一種觀點,認為《非儒》不是墨子本人的作品(比如胡適先生就認為此篇可疑)。包括前面提的《耕柱》、《公孟》諸篇,都可能是墨子後學所為。苟如此,墨子當然可以不負責任。

實際上《非儒》一文中不實之處甚多,有的簡直就是信口開河。比如說孔子身為魯國大司寇,不幫助國君,卻幫助季氏(舍公家而奉季孫);說魯國的竊權者陽貨、晉國的叛亂者佛肸是孔子的學生等等,就明擺著不是事實。然而《非儒》篇不但言之鑿鑿,還一口咬定是孔子帶壞了他們,道是「徒屬弟子,皆效孔丘」,還說「孔丘所行,心術所至也」。說白了,這是愣往孔子頭上扣屎盆子,繞著彎地罵孔子「心術不正」,近乎人身攻擊。這就讓後世許多人不以為然。文中的「孔丘」二字,也被清代學者畢沅換成了「孔某」。因此,我們會看到《墨子》的不同版本。引文中寫「孔丘」,寫「孔某」,也都對,不是硬傷。

不過我認為,即便《非儒》、《耕柱》、《公孟》諸篇是墨子後學所為,代表的也是墨家觀點。何況按照學術界的主流意見,《非儒》篇「足以代表墨子思想」(孫叔平《中國哲學家論點彙編·先秦編》)。這就說明,墨家對孔子和儒家的攻擊,已經到了處心積慮甚至不擇手段的地步。於是我們就要問:墨子和墨家為什麼要不遺餘力地批判儒家?

這就要弄清楚墨子與孔子有什麼不同。

首先是時代不同。墨子名翟,字不詳,尊稱墨子。他的生平也不清楚,據清末經學家孫詒讓《墨子間詁》考證,大約生於公元前468年,卒於公元前376年。也就是說,墨子比孔子小八十多歲。孔子去世後,墨子才出生。我們知道,《春秋》經文的最後一句,就是「夏四月己丑,孔丘卒」,事在魯哀公十六年,也就是公元前479年。戰國時代,則開始於公元前403年,也就是墨子六十五歲那年。孔子去世,春秋時代就結束了。墨子在世,戰國時代也開始了。所以張蔭麟先生說,孔子給春秋時代以光彩的結束,墨子給戰國時代以光彩的開端(《中國史綱》,下引均見此書,不再註明)。

春秋與戰國有什麼相同,有什麼不同?相同的是天下無道,沒有正義和公平;不同的是,戰國時代社會更動蕩,政治更黑暗,戰爭更頻繁,人民更痛苦。換句話說,春秋時期,是客客氣氣、羞羞答答、遮遮掩掩地壞;戰國時期,就改成肆無忌憚,明火執仗,殺人不眨眼睛,吃人不吐骨頭了。這一點,我們以後還會說到(請參看本書第六章第四節)。因此,生活在春秋戰國之交的墨子,感受要比孔子更強烈,態度也就更憤激。孔子雖然也對現實不滿,但他更多的還是委婉的批評和積極的建議,希望統治者有所改良。墨子的批判性和戰鬥性則更強,他幾乎毫不掩飾地表明自己的態度。看看《墨子》一書的某些篇名就知道:非攻、非樂、非命、非儒。這等於是舉著牌子,旗幟鮮明地宣布:我反對!

墨子與孔子的第二點不同,是立場不同。孔子的立場是貴族的,甚至是統治階級的。他多半是站在統治階級的立場上,想統治階級之所想,急統治階級之所急,替他們謀劃長治久安的方略,設計天下太平的藍圖。據《論語·顏淵》,公元前517年,三十五歲的孔子曾經到齊國找工作。齊景公向他問政,孔子回答了八個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齊景公說,這話說得好呀!如果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就算有的是糧食,我能吃到嘴裡嗎?看來,孔子對君主有沒有飯吃是很關心的,雖然他也關心人民有沒有飯吃。

墨子的立場則是平民的,甚至是勞動人民的。他更多地是站在勞動人民一邊,想勞動人民之所想,急勞動人民之所急,為勞動人民奔走呼號,爭取權利。為此,墨子提出了他著名的十大主張。這十大主張,包括四個方面。首先是倫理思想,這就是兼愛。這是墨子思想的總綱,後面要著重講。二是政治思想,這就是尚賢、尚同、非攻。三是經濟思想,這就是節用、節葬、非樂。四是宗教思想,這就是天志、明鬼、非命(請參看李小龍《墨子譯註·前言》)。這些主張,便都與他的立場有關。

比方說,墨子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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