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實話孔子 五 誰是好學生

我們的問題,也是孔門弟子的問題。

討論結束後,子路、冉有、公西華先走,曾皙後走。曾皙就問孔子:他們三個講得怎麼樣?孔子說:也就是講了各自的想法而已(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曾皙問:先生為什麼要笑仲由呢?孔子說:治國靠禮,他一點都不謙讓,所以我笑他。看來,孔子的「哂之」,是含有譏笑意味的微笑。曾皙又問:難道冉求講的不是治國嗎?孔子說,怎麼不是?曾皙又問:那麼公西赤講的不是治國嗎?孔子說,有祭祀,有結盟,不是治國是什麼?如果阿赤都只能做小事,誰來做大事?

這次討論,就到此為止,留下了許多不解之謎讓後人猜。比方說,孔子對他這四個學生到底怎麼看?曾皙,好像是欣賞的,「吾與點也」嘛!其他三位呢?似乎沒什麼,不過「各言其志也已矣」。其實子路、冉有、公西華,都是孔子的好學生。他們三個的關係,也可能比較密切,多次同時在《論語》中出現。比如仍據《先進》篇,子路曾經問孔子:聽到了就去做嗎(聞斯行諸)?孔子說,父親和兄長都在,怎麼能聽到了就做(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行之)?冉有也問了同樣的問題:聽到了就去做嗎(聞斯行諸)?孔子說,當然,聽到了就該去做(聞斯行之)。這下子公西華不懂了。同一個問題,怎麼會有兩種答案呢?所以他對孔子說:「赤也惑,敢問。」孔子回答說:「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求,就是冉有。由,就是子路。退,就是退縮。兼人,就是勇為。冉有這個人,大約比較瞻前顧後,因此孔子鼓勵他勇往直前。子路這個人,則膽大妄為,因此孔子告誡他不要聽風就是雨。孔子的因材施教,這條記載就是證明。

其實孔子對子路、冉有、公西華是有評價的,只不過不在這一篇,在《公冶長》。當時魯國有個貴族叫孟武伯的曾經問孔子:子路、冉有和公西華是否「仁」。孔子的回答是,子路可以負責千乘之國的兵役和軍政,冉有可以當邑縣的長官和大夫的管家,公西華可以當外交官和主持人。至於他們是不是「仁」?不知道。此外,同為《先進》篇,還記錄了孔子與季子然(可能是季孫家的人)的對話。這人問孔子,子路和冉有算不算「大臣」?孔子回答說,他們兩個,可以算是「具臣」。意思也很清楚:不算「大臣」。

把這幾條材料放在一起,孔子的看法就很明確了:他肯定子路、冉有和公西華的能力,而且說法和他們的自我評價一樣,但對他們的境界有保留。什麼是「具臣」?就是有工作能力的臣僚。什麼是「大臣」?孔子的定義,是「以道事君,不可則止」。也就是說,以大道和正義來輔佐君主(包括諸侯和大夫)。如果行不通,就辭職。顯然,子路和冉有還做不到這一點,所以孔子不承認他們是「大臣」。也所以,季子然又問了一句:那他們會一切都順從老闆,是老闆的跟屁蟲嗎(然則從之者與)?孔子說,殺父弒君的事,倒不會跟著干。這就很清楚:子路和冉有,有工作能力,能夠治國齊家;有道德底線,不會弒君殺父;但還沒有達到「以道事君,不可則止」的最高境界。

這是子路和冉有。公西華呢?也是個有能力的,尤其擅長外交。據《論語·雍也》,公西華曾出使齊國。公西華走了以後,冉有就為他的母親向孔子請求小米(請粟)。這個「請粟」是要還是借?不清楚。冉有為什麼能向孔子「請粟」?因為擅長理財的冉有,這時是孔子的大管家(宰)。他是先當孔子的宰,為孔子理財,然後才當季康子的宰,為季康子理財的。冉有「請粟」,孔子怎麼說?孔子說,給他六斗四升(與之釜)。冉有請求再加一點。孔子說,那就再加二斗四升(與之庾)。結果呢?冉有給出的小米,大大超過這個數字(與之粟五秉)。孔子就不高興了。孔子說,阿赤出使齊國,坐著高級轎車(乘肥馬),穿著漂亮衣服(衣輕裘)。君子「周急不繼富」,只可雪裡送炭,哪能錦上添花?

此事是一個疑案,有許多問題弄不清。比方說,公西華出差,為什麼要孔子給錢?他出的究竟是公差(替魯君辦事),還是私差(替孔子辦事)?公西華「乘肥馬,衣輕裘」,他的母親為什麼還沒錢用?公西華家裡缺錢缺糧,他自己為什麼不說,要冉有去「請粟」?這些問題,學術界歷來爭執不下。我認為,公西華出的是公差。他「乘肥馬,衣輕裘」,是魯君給他的待遇,也是為了魯國的體面。但公款不能私用,公西華也不能把魯君的錢給母親,或者讓母親和自己一樣「乘肥馬,衣輕裘」。挪用公款是不忠,母親沒錢是不孝。忠孝不能兩全,公西華只能如此。冉有卻認為,一個人在外頭風光體面,家裡也不能窮兮兮的。可是這話並不能去對魯君講,也就只好向老師要錢。孔子認為冉有的要求有一定道理,就批准了六斗四升再加二斗四升。冉有呢?覺得這麼一點小米,並不能使公西華的母親也和她兒子一樣體面,就自作主張給了一大筆。這就和孔子的想法不同了。孔子認為,即便是慈善事業,也不是這麼做的。何況冉有的做法,還是慷他人之慨?

事實上,就在「子華使於齊,冉子為其母請粟」這一章後面,緊接著就有一條相關記錄,也在《論語·雍也》。這記錄說,孔子有個學生叫原思。原思就是原憲,字子思,生於公元前515年,比孔子小三十六歲,「黃埔三期」的。這人是個貧困生。如果說子貢是孔門弟子中最富的,原憲就是最窮的。公西華家裡沒錢,那是相對他在外面的風光而言。原憲卻是真窮,窮得叮噹響。也許是由於這個原因吧,孔子讓他做了自己的管家(應該是在冉有做了季康子的宰之後),並給他「粟九百」。九百什麼?斗?升?斛?石?不知道。但孔子的俸祿是「粟六萬」,九百也算不少。可是原憲不要。孔子就說:你不要拒絕。自己不吃,也可以給鄉親們嘛!可見孔子並不小氣,但有原則。該給就給,該多少就多少,不該就不給。

當然這也只是我的猜測,姑妄言之。但我們也可以從中看出三點。第一,孔子的生活水平至少是小康,否則拿不出那麼多錢來給學生。第二,孔門有如大夫的家族,有老闆(孔子),還有管家(宰)。第三,孔門師生關係不錯,有如家人。學生幫先生管事,還多少有一點自主權。同學之間,也像兄弟,連同學家裡的事都管。

這就是公西華的情況。公西華達到了最高境界嗎?也沒有。孔子心目中的最高境界是什麼?仁。孔子對公西華的評價是什麼?和子路、冉有一樣,也是「不知其仁也」。其他學生呢?孔子沒說,估計也不算。因為在孔子看來,就連他自己,都達不到。孔子說得很清楚:「若聖與仁,則吾豈敢」(《論語·述而》)。也就是說,聖和仁這兩種評價,我是不敢當的。孔子都不敢當,就別說是學生們了。

有人說,孔子這話是謙虛、客氣,不能當真。因為在「若聖與仁,則吾豈敢」後面,還有孔子的自我評價──要說我這個人「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倒還差不多(可謂云爾)。於是人們就想:孔子,不會只是學習不厭煩、育人不疲倦吧?孔子的境界,也不會僅此而已吧?可見「若聖與仁,則吾豈敢」是謙虛。

孔子是謙虛嗎?未必。實際上「為之不厭,誨人不倦」這個評價並不算低。所以公西華馬上就接了一句:這正是我等學不來的(正唯弟子不能學也)。當然,公西華也可能是拍馬屁。但不管怎麼說,孔子自己不算「仁」,學生們也就算不了,包括曾皙。

那麼,孔子欣賞曾皙什麼?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曾皙這個人,在孔門弟子中,遠不如他兒子曾參重要。他在《論語》中,也就出現了一次。按照孟子的說法,他也不是孔子的得意門生。孟子說,孔子最欣賞的,是「中行之士」,叫做「中道」。次一等,是「狂放之士」,叫做「狂者」。再次一等,是「狷介之士」,叫做「狷者」。最次一等,是「好好先生」,叫做「鄉原」(也叫「鄉愿」)。中行之士不偏不倚,中規中矩,合於中庸之道,最好。狂放之士積極進取,但志大才疏,次之。狷介之士潔身自好,但消極無為,再次。好好先生表面上一團和氣,實際上同流合污,看起來還無可指責,最壞,簡直就是賊害道德的人,即「德之賊」。曾皙,就是第二等的狂放之士,即「孔子之所謂狂」(《孟子·盡心下》),孔子怎麼會十分欣賞?但如果孔子並不欣賞,請問他那個「吾與點也」又是什麼意思?

對不起,沒人知道。就連曾皙自己,大約也一頭霧水。下課以後,他故意落在後面,問這問那,就因為不明白老師為什麼單單誇他。可惜曾皙不敢直接問,孔子也不直接答。說了半天,還是不清不楚,惹得後人亂猜。從朱熹開始,就各種說法都有,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我倒是比較贊成李澤厚先生的觀點,孔子也許不過「一時讚歎」,未必有什麼深意。但要說一點意思都沒有,怕也不是。意思嘛,應該還是有一點的。事實上,即便曾皙本人不是孔子最欣賞的學生,他那個「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志願,孔子還是真欣賞。所謂「吾與點也」,既是孔子「一時之讚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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