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實話孔子 三 君子固窮

現在看來,孔子大約也是會做官的。對於這件事,他是「三有一懂得」,即有準備,有想法,有策略,懂政治。我們讀《論語》,會發現多次有人問政,孔子都有回答。比如《論語·顏淵》,就有子貢問政,子張問政,齊景公問政,季康子問政;《論語·子路》,則有子路問政,仲弓問政,子夏問政,葉公問政。問政的人,有執政者,也有學生,孔子都對答如流,留下了許多治國的名言,比如「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論語·顏淵》),比如「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論語·子路》)等等,都是。可以說,孔子為他的從政做了充分的準備,而且是「時刻準備著」。

孔子也有想法。為了這些想法,子路還頂撞過孔子。這事可能發生在衛出公五年(公元前488年),即孔子六十四歲、子路五十五歲那年。這年,衛國的國君衛出公準備聘用孔子。據《論語·子路》,子路聽說後,就去問他老師:衛君正等著先生去實現政治主張(衛君待子而為政),先生的第一件事準備幹什麼(子將奚先)?孔子說:那一定是「正名」吧(必也正名乎)!子路馬上就表示不以為然。子路說:先生真有這想法嗎(有是哉)?那也太迂腐了吧(子之迂也)!幹嘛非得正名(奚其正)?孔子一聽,勃然大怒說:仲由!你也太野蠻、太粗魯、太放肆了(野哉由也)!一個君子,對自己不懂的事情,是應該保持沉默的(君子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你怎麼信口開河!

看來,至少從子路開始,說直話的就不討人喜歡。於是六十四歲的先生,就開始教訓他五十五歲的學生。孔子告訴子路,正名是極其重要的。孔子說,名分不正,言語就不能順暢(名不正,則言不順);言語不順暢,事情就不能成功(言不順,則事不成);事情不成功,禮樂就不能復興(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復興,刑罰就不能得當(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得當,老百姓就會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刑罰不中,則民無所錯〔措〕手足)。孔子的意思也很清楚:正名,難道是小事?

正名為什麼重要?因為這是孔子的施政綱領,即「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論語·顏淵》)。什麼叫「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是君像君,臣像臣,父像父,子像子,每個人都按照自己的「名分」來做人做事。這就先要「正名」。正了名,大家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知道應該怎麼做,不該怎麼做,都守規矩,不胡來,社會就有序,天下就太平。所以孔子對子路說,規定了一種名分,就一定有他的道理,而且能說出來;說出了這個道理,也就一定能夠做到。這就叫「名之必可言」而「言之必可行」(《論語·子路》)。

那麼,孔子在衛國正名了嗎?如果正了名,他成功了嗎?不知道。我們只知道,孔子在衛國只呆了四年,衛出公九年(公元前484年)時就離開了。據《左傳·哀公十一年》,當時孔子是一言不合,叫人套上車子就走(退,命駕而行)。走的時候還說:鳥是可以選擇樹的,樹還能選擇鳥嗎(鳥則擇木,木豈能擇鳥)?看來他是碰了釘子。

忠實而莽撞的子路倒是留在了衛國(也可能在魯、衛兩國之間往返),而且在衛出公十三年(公元前480年),體面地犧牲在衛國的動亂中。據《左傳·哀公十五年》,當時子路被人用戈擊斷了冠纓。冠纓斷了,冠就戴不住。子路說,君子即便死,也不能免冠(君子死,冠不免),便一面用雙手系著冠纓,一面被人砍成了肉泥。據《禮記·檀弓上》,孔子聽到這個消息後,痛不欲生,立即吩咐廚房倒掉所有已經做好的肉醬。

孔子對於做官或者從政,有準備,有想法,也有策略。他的觀點,是官要做,命更要保;原則要堅持,身體不能吃虧。怎麼做呢?孔子的辦法,首先是「危邦不入,亂邦不居」(《論語·泰伯》),其次是「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論語·憲問》)。第一段話當中的「危」,當然是危險的意思。所謂「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就是危險的國家不去,動亂的國家不呆。第二段話當中的「危」,有多種解釋,楊伯峻、李澤厚等先生都譯為「正直」,我同意。孫,讀如遜,意思也是遜。所以,這話的意思就是:國家政治清明,就說話正直,行為也正直(危言危行)。國家政治黑暗,行為還是要正直,說話就得謙虛謹慎(危行言孫)。行為為什麼要正直呢?因為行為不正直,就不是君子了。說話為什麼要謹慎呢?因為說話不謹慎,惹毛了那些不講道理的執政者,他們就把你「喀嚓」了。違心的事不能做,惹事的話不能講,這就是孔子的原則。這讓我想到了康德的主張:一個人所說的必須真實,但沒有義務把所有的真實都說出來。兩位聖哲之言,是不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所以,孔子很欣賞衛國的大夫寧武子。孔子說,寧武子這人不簡單呀!他是「邦有道,則知(智);邦無道,則愚。其知(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論語·公冶長》)。也就是說,國家政治清明,寧武子就聰明;國家政治黑暗,寧武子就糊塗。他的聰明,我們或許比得上。他的糊塗,我們就比不上了。一個聰明人,怎麼說糊塗就糊塗了呢?很簡單,裝糊塗唄!事實上,「愚不可及」這個成語,就是從這裡來的,只不過意思變了。

衛國的另外兩位大夫,史魚(史鰌,字子魚)和蘧伯玉(蘧音渠),孔子也很欣賞。史魚是「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蘧伯玉則是「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論語·衛靈公》)。也就是說,無論政治狀態如何,史魚都一如既往地像箭一樣直(如矢)。蘧伯玉呢?則是在清明的時候出來做官,黑暗的時候把本事藏起來(卷而懷之)。這兩種態度,孔子也都贊成。為什麼贊成史魚呢?因為正直是君子的基本品格。為什麼贊成蘧伯玉呢?因為孔子的主張,是「邦有道,谷;邦無道,谷,恥也」(《論語·憲問》)。國家政治黑暗,你不把本事藏起來,人家逼你出來做官,可怎麼辦?

孔子欣賞的人,還有他的學生南容,也就是南宮适(適音括,也寫作括)。南宮适是魯國人,生卒不詳。他的情況,是「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於刑戮」(《論語·公冶長》)。也就是說,國家政治清明,他保官;國家政治黑暗,他保命(李零《喪家狗》)。這樣的人,孔子也喜歡,還把自己哥哥孟皮的女兒嫁給了他。

其實孔子自己,也不是那種一根筋的書獃子。他不但善於為人處世,應付權貴也有一套。比如孔子四十多歲住在魯國的時候,魯國的政治狀態是不怎麼好的。朝政先是被三家大夫把持,後來又被其中一家大夫的家臣陽貨(也叫陽虎)把持。什麼叫「家臣」?就是大夫之臣。家臣的任務,是幫助大夫打理采邑(齊家)。大夫的任務,則是幫助國君治理國家(治國)。國,是國君的。家,是大夫的。家臣只是大夫的助理,大夫也只是國君的助理。現在,國政居然被家臣把持,這就是禮壞樂崩,君臣錯位,典型的名不正言不順,雙重的胡作非為了。孔子當然不願意合作。

可惜一個人做不做官,並由不得自己。孔子對於陽貨,也只能「惹不起,躲得起」。據《論語·陽貨》,陽貨執政時(估計就是魯定公五年,即公元前505年),很想要孔子出來做官,也很想讓孔子來拜訪自己。孔子不去,陽貨就送給孔子一隻乳豬(應該是蒸熟了的,而且是派人送去的)。按照當時的禮節,孔子應該上門道謝。這下孔子難辦了。他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便「時其亡也,而往拜之」。時,通伺待,意思也是伺。也就是說,故意挑了個陽貨不在家的時候去回拜,沒想到在路上撞個正著(遇諸塗),被陽貨數落了一通。陽貨說:你過來,聽我跟你說(來!予與爾言)!國家混亂不堪,卻揣著明白裝糊塗,能夠算作「仁」嗎(懷其寶而迷其邦,可謂仁乎)?孔子不吭氣。陽貨便自己說:不能!又問:明明喜歡做官,卻一再錯過機會,能夠算作「智」嗎(好從事而亟失時,可謂知乎)?孔子又不吭氣。陽貨又自己說:不能!然後陽貨說: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年齡不饒人呀(日月逝矣,歲不我與)!意思是你看著辦吧!孔子沒辦法,只好假裝答應出來做官(諾,吾將仕矣)。當然,孔子並沒有當真去做,馬上去做。他出仕,是在陽貨離開魯國之後。

陽貨為什麼一定要孔子出來做官呢?不清楚,大約是要搞「名人效應」。這也是歷代統治者,尤其是那些「僭主」、「權臣」的慣用手段。比如後來的曹操,就網羅了諸如孔融之類的名流,來給自己撐檯子、撐門面。陽貨要孔子做官,或許有這意思。

其實,孔子還真不是中看不中吃的葫蘆瓜(匏瓜),他老人家也是懂政治的。這可以用《論語·季氏》中的一個故事來證明。前面說過,孔子所在的魯國,政治狀態是不怎麼好的。國君被大夫架空,大夫又被家臣挾持。魯國的大夫中,勢力最大的是季孫氏。陽貨,就是季孫氏的家臣。孔子,也做過季孫氏的家臣。季孫氏的當家人,先後有季武子、季平子、季桓子、季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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