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實話孔子 二 學而優則仕

孔子的學問要想用得上,只有一條路:做官。

孔子想做官嗎?想。有多想?躍躍欲試,蠢蠢欲動,急不可待。據《論語·子罕》,有一次,還是前面說到的那個學生──子貢,忽然問他的老師:如果這裡有一塊美玉(有美玉於斯),咱們是把它藏起來呢(韞櫝而藏諸),還是找個合適的人賣了呢(求善賈而沽諸)?前面說過,子貢這人,很會做生意,是孔門弟子中唯一的大商人。孔子周遊列國,據說就是他贊助的(當然只是據說)。現在時興講儒商,子貢便可算作祖師爺。因為他又有學問又有錢,還有官銜,是儒商中的頂級儒商。在商言商,所以子貢會有這話。

不過,孔門師生之間的對話,往往不能就事論事,只做字面理解。比如據《論語·學而》,有一次,還是子貢,問他老師:「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諂,就是低三下四,討好巴結;驕,就是趾高氣揚,盛氣凌人。所謂「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就是說,窮不傍大款,闊不耍大牌,怎麼樣?孔子說,可以。但不如貧窮卻快樂,富有也好禮(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子貢又問:《詩經》上說,要像對待象牙一樣,仔仔細細地切磋(如切如磋);要像對待玉石一樣,仔仔細細地琢磨(如琢如磨)。是這個意思吧(其斯之謂與)?孔子一聽,十分高興地說,阿賜呀阿賜,我可以和你談詩了(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訴你前面的,就知道後面的(告諸往而知來者)。

這話聽得我們一頭霧水,這都是哪跟哪呀?原來,孔子的說法,確實比子貢的境界高。「貧而無諂,富而無驕」,只是避免了「不應該」;「貧而樂,富而好禮」,卻是提出了「該怎麼樣」。前者是對別人,後者是對自己。前者易,後者難;前者要求低,後者要求高。因此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即精益求精。從前者到後者,是精益求精;從子貢到孔子,也是精益求精。子貢浮想聯翩,舉一反三,悟出了這個道理,所以孔子誇他。

孔門師生之間的對話既然像打啞謎,不能就事論事,則子貢前面說的話,也就不是要做買賣,而是在打比方。子貢的問題很清楚:一個人才,一個士(美玉),是應該隱居呢(韞櫝而藏諸),還是應該從政(求善賈而沽諸)?這個意思,孔子當然懂,便飛快地說:賣了吧,賣了吧(沽之哉,沽之哉)!我這正等著賣呢(我待賈者也)!

這裡的問題是「賈」。賈,音古,商人的意思;也通價,價錢的意思。如果是後者,則孔子的「待賈」,就要讀作「待價」,也就是在等好價錢。事實上「待價而沽」這個成語,就從這裡來。但我更贊成許多學者的觀點,所謂「待賈」,是在等好買主,即子貢說的「善賈」,也就是識貨的人。當然,「善賈」也可以讀如「善價」,即理解為好價錢。不過,寶刀贈烈士,貨賣與識家。對於孔子來說,「識貨」恐怕還是比「價高」重要。這當然也可以討論,但不管怎麼說,孔子一口氣說了兩個「沽之哉」,他急於從政的心情,已是躍然紙上。孔子既然都在「待賈」,則後世的讀書人如果「待賈」,也不丟人。說他們「待賈」,也無貶意。認為「待價而沽」不清高,庸俗,其實是後世腐儒的看法,虛偽得很。

孔子的急於從政,還惹得他另一個學生不高興。這個學生就是子路。子路就是仲由,子路是他的字,也叫季路(季是排行)。子路生於公元前542年,卒於公元前480年,比孔子小九歲。他是孔門中的老前輩,不但年齡大,而且輩分高。據李零先生考證,孔子三十五歲以前居魯時,子路就跟了孔子,是「黃埔一期」。他在《論語》一書中出現的次數最多,其次是子貢,再次是顏回和子夏。實際上孔門弟子中最重要的也是這四個人。顏回是「學習標兵」,子夏是「文化傳人」,子貢是「造聖運動」的領袖,但他們的輩分都比子路低。顏回和子貢是「黃埔二期」(孔子自齊返魯後招收的學生),子夏是「黃埔三期」(孔子周遊列國時招收的學生)。子路,實在要算作孔門弟子中的大師兄。

子路追隨孔子時間最長,挨罵也最多。孔子對他,不僅是罵,而且常常是痛罵。倒不是孔子不喜歡子路,而是子路的脾氣太壞。他這個人,用北京話說,叫「渾不吝」,也就是性子急,膽子大,脾氣暴,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水裡火里不回頭,是頭犟牛。李零先生說他像李逵,有道理。李逵是什麼樣的呢?口無遮攔,經常挨罵。子路就是這樣。他心裡想什麼,嘴上就說什麼。老師不老師的,他可不管,非說不可。

現在就來看孔子怎麼惹得子路不高興。據《論語·陽貨》,孔子曾經有過兩次被人招聘做官的機會,一次是在公元前501年,另一次是在公元前490年。但是,這兩次招聘都有問題。有什麼問題呢?招聘者是叛軍。公元前501年那一次,是魯國大夫季氏的家臣公山弗擾盤踞費邑謀反;公元前490年這一次,則是晉國趙簡子的家臣佛肸(音畢西)盤踞中牟反趙。這兩次,都是家臣反叛大夫,典型的犯上作亂,而孔子居然兩次都想去(子欲往)。子路就不高興了。子路這人直呀!一不高興,那表情就明明白白寫在了臉上,《論語》的說法是「子路不說」(說,就是悅)。其實豈止是不悅,子路還有話說,而且話說得很難聽。

子路說什麼呢?第一次,子路說:沒有地方去(末之也),也就算了(已),為什麼一定要去那種人那裡(何必公山氏之之也)?第二次,子路的話就更不客氣。子路說:過去,仲由曾經聽先生說過(昔者由也聞諸夫子曰),出爾反爾當叛徒做壞事的人(親於其身為不善者),君子是不到他那裡去的(君子不入也)。現在那傢伙陰謀叛亂(以中牟畔),先生卻要去幫他,請問怎麼解釋(如之何)?

這話問得一針見血,不要說孔子不好回答,就連我們這些旁觀者,也替他老人家捏一把汗。於是後來那些尊孔的,就來幫孔子打圓場。有人說,孔子哪裡是真想去?不過考驗試探學生罷了。也有人說,孔子答應去,是因為心軟、厚道,打算去了以後幫他們改邪歸正。還有人說,幫助家臣反叛大夫,也就間接地幫助了諸侯,等於以毒攻毒。所以孔子雖然並不想去,卻也不拒絕。子路淺薄,哪裡懂得夫子的深意。

這就是曲意回護了。即便孔夫子,也未必領他們的情,因為孔子自己有回答。其實子路的問題,也是我們的問題。前面說過,孔子是一個學人。照現在的理解,一個學人,就該老老實實呆在家裡做學問,為什麼要到處亂跑,又為什麼那麼想做官呢?

且看孔子如何回答。

第一次,孔子回答說:他們招聘我,難道是白招嗎(夫招我者,而豈徒哉)?答案不言而喻:不能白招。怎麼個不白招呢?講條件。怎樣講條件呢?你要用我,就得依我的主張。依了孔子的主張又怎麼樣呢?孔子說,如果他們真的用我,我就把那個地方變成東周(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後面我們還要講到,回到東周,正是孔子為解決當時社會問題做出的設計。可惜,這個設計,一直沒有機會去實施。現在機會來了,能不抓住嗎?

這就是孔子急於做官的第一個原因:實施政治藍圖。

然而孔子的這個說法,好像並沒有說服子路。第二次,子路的質疑更加激烈,簡直等於指責孔子言行不一。孔子這回也急眼了。他說:不錯,我是說過「君子不入」這樣的話(然,有是言也)。可是,真正堅固的東西,磨也磨不薄(不曰堅乎,磨而不磷);真正潔白的東西,染也染不黑(不曰白乎,涅而不緇)。這意思也很清楚:我這回是到壞人那裡去。但是,像我這樣真正的好人,難道就會跟著變壞了嗎?這當然也講得通。不過,這只是回答了能不能去的問題,沒有解釋為什麼要去。不錯,真正的好人,到了壞人那裡也不會變壞。但是,你又何必要去呢?要知道,壞人並沒有拿著刀子逼你去呀,就算不能嚴詞拒絕,至少也能婉言謝絕吧!這就讓子路想不通。於是孔子又進一步解釋說:「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這裡說的「匏瓜」,是一種味道很苦的葫蘆,只能掛著好看,不能吃。所以,孔子這話的意思就是說,我難道就中看不中用,只能掛起來做擺設嗎?

妙哉此言,這才是心裡話。原來,孔子是一定要被人所用的。為什麼呢?因為孔子的學問,首先是政治學,其次是倫理學。政治學也好,倫理學也好,都要實踐。不實踐,一點用都沒有,一點價值都沒有,而且也不知道那學問是對是錯。怎麼實踐?做官。要推行政治主張,固然要做官;要實現道德理想,同樣得做官。因為只有做官,才能教育人民,敦風化俗。更何況推行政治主張也好,實現道德理想也好,都需要時間,孔子豈能不急?

這就是孔子急於做官的第二個原因:實踐學術主張。

孔子急於做官,還有第三個原因:實現人生價值。孔子是什麼人?或者說,是什麼人的代表?士人,君子。士人是相對於庶人的,君子是相對於小人的。士人與庶人、君子與小人,有什麼區別?孔子認為,士人和君子有人生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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