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實話孔子 一 夫子何人

要說孔子,得先知道他是什麼人。

孔子是什麼人?拿這問題問中國人,十有八九會說是「聖人」。孔聖人嘛,誰不知道?孟子就說得更明確,孔子是「聖之時者」(《孟子·萬章下》)。這話什麼意思?魯迅先生說除了翻譯為「摩登聖人」,沒有別的法子(魯迅《在現代中國的孔夫子》)。但照我看來,如果擱到現在,大約也可以叫「文化超男」。

當然「摩登聖人」也好,「文化超男」也罷,都不是孟子的原意。孟子的原意,是「聖人當中最識時務的」。孟子說,聖人,有四種。伯夷,是「聖之清者」,也就是「聖人中最清高的」。伊尹,是「聖之任者」,也就是「聖人中最負責的」。柳下惠,是「聖之和者」,也就是「聖人中最隨和的」。孔子,是「聖之時者」,也就是「聖人中最識時務的」。為什麼這樣說?因為孔子善於處世。孟子說,孔夫子的處世之道,是「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處而處,可以仕而仕」(《孟子·萬章下》)。什麼意思呢?就是該離開就離開,走得快快的;該呆著就呆著,呆得長長的;該隱居就隱居,決不貪圖名利;該做官就做官,也不自命清高。總而言之,該怎麼著就怎麼著,很知道因時制宜,所以是「聖之時者」。

孟子這話可以討論。孔子的選擇,恐怕沒那麼自如,很多時候是不得已。這一點,讀完本章就會明白。同樣,聖人這個頭銜,孔子也十有八九不會認同。孔子自己說得很清楚,「若聖與仁,則吾豈敢」(《論語·述而》)!只不過去世以後,管不著了,只能由著別人說。但倘若知道孟子稱他「聖之時者」,則多半會懷疑是不是諷刺。

孔子不是聖人,是什麼人?他老人家自己的說法,是普通人。《論語》一書中,孔子兩次說到「吾猶人也」,一次在《述而》,一次在《顏淵》。就是說,我和別人差不多。或者說,我也是個人,與別人沒什麼兩樣。

那麼,孔子是普通人嗎?

是,至少原本是。孔子,名丘,字仲尼,尊稱孔子,生於公元前551年,卒於公元前479年,活了七十三歲或者七十四歲(演算法不同)。根據眾多學者的研究,孔子的祖上本是宋國的貴族。而且追根溯源,還是商湯的後代。後來,孔氏家道中落,又受到權貴威脅,便遷到了魯國,其實是移民。孔子本人,則生於魯國,長於魯國。就是說,他祖籍是宋,國籍是魯。宋為商之後,魯為周之後。孔子身上,有兩種文化的交融。

移民到魯國的孔家,已經沒有了在宋國的風光。孔子的父親叔梁紇(音核),只當過「縣級幹部」(邑宰),而且在孔子三歲那年就去世了。所以,孔子的童年,很苦;他的一生,也不順。不過這種苦,這種不順,反倒成全了孔子,使他成為一個博學多才的人。也就是說,孔子即便是聖人,那也是苦出來、逼出來的聖人。

這樣說,有證據嗎?有。據《論語·子罕》,有一個高官(太宰)曾驚異於孔子的學問,就去問他的一個學生:你們老師只怕是聖人吧(夫子聖者與),怎麼會有這樣多的才能(何其多能也)?這個學生馬上就回應說,當然啦,老天爺原本就要我們先生當聖人,又讓他多才多藝嘛(固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

孔子的這個學生,就是子貢。子貢,姓端沐,名賜,子貢是他的字。端沐,也有寫成「端木」的;子貢,也有寫成「子贛」的。這些寫法都對,不算硬傷。子貢是衛國人,生於公元前520年,比孔子小三十一歲。此人的特點,是頭腦靈光,能說會道。無論辦外交,還是做生意,都得心應手。他和顏回、子路一樣,是孔子最重要的學生。子貢在《論語》中出現的次數也很多(28次),僅次於子路(42次),排第二(並列第三的,是顏回和子夏,21次)。孔子的許多名言,比如「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論語·雍也》),就是對子貢說的;孔子學說的一些重要特徵,比如「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論語·公冶長》),也是子貢總結出來的。如果他不是孔子的得意門生,這話就沒資格說。

子貢與孔子的關係很親密,也很隨便,隨便到孔子常常會調侃他。據《論語·公冶長》,有一次子貢問孔子:先生看我這個人怎麼樣?孔子說,你是個東西,是個器皿(器也)。子貢又問:是什麼器皿?孔子說,瑚璉呀!瑚璉,是宗廟裡的禮器,與簠簋同類,也有人說就是簠簋,總之是用來盛放米飯之類食品的,說白了就是飯桶。但用於宗廟,又很高貴,是既貴重又華美。那麼,孔子說子貢是瑚璉,是什麼意思呢?這就看我們怎麼理解了。錢穆先生取其貴重華美,認為這是讚許子貢為「廊廟之材」(錢穆《論語新解》,下引均見該書,不再註明)。李零先生認為是有分寸的肯定,因為「瑚璉是重器,但不是最重要的器」(李零《喪家狗》,下引均見該書,不再註明)。李澤厚先生認為是有褒有貶,半開玩笑(《論語今讀》,下引均見該書,不再註明),這個我比較贊同。我也認為孔子是半開玩笑。他的意思是:阿賜呀阿賜,你是一個「又貴重又華美的高級飯桶」。

孔子為什麼要這樣說呢?敲打子貢。孔子帶學生,有個特點:因材施教。有的學生要鼓勵,有的學生要敲打。子貢就經常被敲打,因為子貢太聰明。一個人,如果太聰明,就容易自作聰明,也容易耍小聰明。這很危險,當老師的不能不敲打敲打。比方說,據《論語·憲問》,子貢喜歡「方人」。方,有人說是「譏諷」,也有人說是「比較」,其實一回事,就是子貢喜歡拿自己跟別人比。比較的結果,是覺得別人都不如自己,便難免譏諷。這就是賣弄聰明了。於是孔子就說:阿賜呀,你就那麼優秀嗎(賜也賢乎哉)?我就沒那閑工夫(夫我則不暇)!的確,一個人,管好自己就行了,何必對別人說三道四,品頭論足?

不過敲打歸敲打,欣賞歸欣賞,孔子其實是很喜歡子貢的。據《史記·孔子世家》,孔子去世七天前,子貢去看他。孔子說:阿賜呀,你怎麼來得這樣晚啊!又說:天下無道已經很久了,誰能繼承我呢?說著說著,眼淚就流下來了。

孔子這話,就有點托以後事的意思了。事實上子貢對孔子,也是忠心耿耿,情深誼長。孔子去世後,學生們都守喪三年,唯獨子貢在墓前守了六年。後來,又力排眾議,力挽狂瀾,極力維護孔子的「光輝形象」。當時,社會上颳起了一股貶低否定孔子之風,而且都拿子貢來說事,說子貢比孔子優秀多了。子貢說,這是什麼話!就像蓋房子,我的院牆只有肩膀那麼高,當然一眼就看清楚了。我們老師卻是深宅大院,你們只怕連門都摸不著,哪裡知道他老人家的深淺?別人再優秀,也只是丘陵而已;我們老師卻是太陽和月亮,永遠都不可超越(《論語·子張》)!實際上,孔子去世以後,尊奉孔子為聖人的「造聖運動」,就由子貢發起。太宰問他孔夫子為什麼多能,他說「天縱之將聖」,並不奇怪。

然而孔子聽說卻不以為然。他說,太宰這些人能了解我嗎(太宰知我乎)?我的童年是很苦的,很卑賤的(吾少也賤),所以會幹許多臟活、累活、苦活、下賤活(故多能鄙事)。一個「君子」,能有這麼多本事嗎?不能吧(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孔子這話不好懂。什麼叫「君子多乎哉?不多也」?這個「多」,是「多才多藝」的多,還是「多能鄙事」的多?太宰問的,顯然是前者(夫子聖者與?何其多能也)。孔子的回答,卻顯然是後者(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多能鄙事」是不能算作「多才多藝」的。因此許多學者的解釋,是認為孔子並不欣賞這個「多」。比如李澤厚先生的《論語今讀》,就直接翻譯為「君子需要這麼多的技術嗎?不需要」。

李澤厚先生的翻譯是有依據的,依據就是朱熹的注。朱熹認為,孔子雖然承認自己「多能」,卻又特別說明那不過是一些下賤的技藝而已(所能者鄙事爾),不足為道,與聖不聖的也沒關係(非以聖而無不通也)。據此,則孔子的話就可以這麼理解:我因為少年貧賤,多少能幹一些粗活。如果是真正的君子,會有這麼多技術嗎?不會的。

這當然也通。但這樣一來,孔子的話,就不但答非所問(何其多能也),而且連多才多藝和自己是君子,也都否定了。這好像有問題。因此,我更贊成李零先生的解釋:孔子認為「多能」這事,與是不是聖人沒關係,與出身好壞也沒關係。恰恰相反,就他個人而言,反倒正是少年時代的貧賤所造成。實際上,同在《論語·子罕》,就有孔子的一句話:「吾不試,故藝。」試,就是舉用、出仕、做官。因此,孔子這話的意思就是:我不被國家任用,所以才藝特多。多藝既因「不試」,多能豈非因為「貧賤」?

那麼,「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又怎麼解釋?原來這裡說的「君子」,並非道德意義上的,而是階級意義上的,指的是那些出身高貴、生活優越的貴族子弟。這也是「君子」一詞的本來意義──「君之子」或「上等人」。這些人,飯來開口,衣來伸手,用不著親自幹活,哪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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