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飲食 三 請客吃飯之謎

既然血緣關係就是「食與共食」的關係,既然「兄弟」就是「吃同一食物的人」,那麼,要想把非血緣關係變成血緣關係,和別人變成「哥們」,最便當的辦法就是和別人「同吃一鍋飯」。如果上帝給了你這種機會,比如在一起工作、開會等等,固然是你的福分;如果無此機會,也不用著急,因為你還可以請客吃飯。

中國人最愛請客吃飯。

中國人請客吃飯的理由、借口、題目和機會很多。公司開張啦,會議閉幕啦,外賓參觀啦,記者採訪啦,諸如此類的事情,固然都少不了要請吃一頓;即便尋常百姓家,逢年過節,紅白喜事,老人做壽誕,小孩過生日,誰家不請,哪個不吃?如果升了職位,長了工資,搬進新居,走出國門,三朋四友七姑八姨也都會堂而皇之地要求你請吃。人來了要「接風」,人走了要「餞行」,有事要「嘬一嘬」,沒事也要「聚一聚」。趙家請了王家請,吃了張家吃李家。咱中國人,大約是世界上最愛請客吃飯的民族。

似乎很少有人想到這裡面有什麼文化上的原因。

照一般人想,請客吃飯,當然是有好處或有求於人。沒有好處,有事沒事的,天天請客吃飯,那不叫犯病,也叫犯傻。中國的事是有些怪。一些事,在辦公室、會議廳、談判桌上講不成談不通的,餐桌上卻一談就通。再難辦的事,只要到了酒桌上,就好說好商量。正所謂「筷兒尖尖,碟兒圓圓,酒杯一端,政策放寬」。所以,好些個事情,就非得靠請客吃飯去解決不可。

這辦法不但小民們要用,有時候皇帝也要用。比如「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中的宋太祖趙匡胤就用過。趙匡胤這個皇帝,當得有點來路不明,是他手下的將領,趁著七歲的娃娃皇帝周恭帝孤兒寡母地坐不穩江山,一夜工夫擁立起來的。具體做法,則是在他駐兵陳橋時,突然闖進驛館,把一件事先準備好的黃袍,七手八腳地披在他身上,然後倒身在地,山呼萬歲。趙匡胤的皇位既然是這樣來的,當然很怕別人故伎重演,便請手下握有兵權的幾位大將來吃飯。酒過三巡,趙匡胤端起酒杯,趁著酒色蓋臉,對幾員大將說:哥幾個都是朕信得過的人,就怕你們手下的人,貪圖富貴,也把黃袍加在你們身上。這幾員大將一聽,連忙趴在地上磕頭如搗蒜,紛紛請求交出兵權。這在歷史上,就叫「杯酒釋兵權」。一頓飯一杯酒,就解除了權臣的兵權,鞏固了自己的政權,這可真是太值了。

其實請客吃飯這事,原本就是極其重要的交際手段和外交手段。中國有個成語,叫「折衝樽俎」。「折衝」是折退對方的戰車,「樽」是酒杯,「俎」是砧板。折衝樽俎,就是在酒宴上克敵制勝,當然高明得很。公元前279年,趙國和秦國的國君相會於澠池(在今河南省澠池縣西十三里)。喝到半醉時,秦王借酒發瘋,要趙王彈小曲兒。趙王在宴會上「拉不下臉」,只好勉為其難,結果被秦國的史官記錄在案,很沒有面子。作為報復,趙國的上大夫藺相如則強迫秦王「演奏打擊樂」,並大聲招呼趙國的史官:記下來記下來,某年某月某日,秦王為咱們大王敲瓦罐兒啦!這一回,秦國沒有佔到什麼便宜,趙國則取得了外交上的勝利。所以回國以後,藺相如的官位,就排到了武將廉頗的前面。

打仗在餐桌上,政變也在餐桌上。比如春秋時晉國的驪姬要謀害太子申生,搞掂權臣里克的辦法便是「特羊之饗」(殺一頭羊請里克吃飯)。吳國的公子光要刺殺王僚,辦法則是請他來吃太湖叉燒魚。叉燒魚是當時的一道名菜,有一整套專門的烹調技術,光的廚師(實則殺手)專諸學了三個月才學會。僚聽說有叉燒魚吃,欣然前往,卻沒想到專諸一把短劍就藏在魚的肚子里。結果自然是叉燒魚沒有吃到,自己反倒成了「又燒魚」。

請客吃飯既然有如此之多的好處,——既能拉關係,又能搞陰謀,還能公然殺人或預謀殺人,當然也就成了中國人社會生活和政治生活中時時可以祭起的法寶。甚至在與洋人辦交涉時,往往也都照此辦理。可惜洋人未必都「吃」咱們這一套,每每心中抱怨耽誤時間。正式談判時,也不因為「吃」了咱們的便稍有讓步。「鬼子」的確不懂中國國情。他們不知道,中國人甚至在與上帝和神靈們打交道時,也是要請客吃飯的。從這個角度講,它確實是一種「工作需要」。事實上不少人的工作也是如此,——不是請人吃飯,就是被人請吃;不是陪人吃飯,就是被人陪吃。所以「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這句話,後來就變成了「革命不是請客,就是吃飯」。民謠說:「工作就是開會,管理就是收費,協調就是喝醉」。是啊,不先在酒桌上「勾兌」一番,怎麼協調關係呢?

不過,如果以為請客吃飯就只不過吃吃喝喝,一飽口福,或拉拉扯扯,行賄受賄,則大謬不然。一般的說,在中國,求人辦事,紅包要送,飯也要吃。如果所託之事不大,那麼,不送紅包只請吃飯也行。只送紅包不請吃飯則不合適。如果只送紅包不請吃飯,那就多半是「一鎚子買賣」,只有交易沒有交情了。可見,請客吃飯這事,並不就是吃吃飯,送送禮,套套近乎,而是「別有用心」。

前面說過,在中國人看來,食物是生命之源。因此給人食物,請人吃飯,是一種很重的情誼;而接受他人的食品,則是受了很大的恩惠,必須加以回報。但在通常情況下,這種回報並不困難。你請了我一頓,我還你一席就是。一來一往,兩下里也就扯平了。

事實上也是如此。被請的人,很少有不回請的。而且往往是被回請了以後,對方又要以「回請」的名義再請一次。或者隔一段時間,倒過來,上次回請的,這次主動先請;上次先請的,這次回請。總之是循環往返,沒完沒了。結果自然是誰也不欠誰的,或弄不清誰欠誰。如果其目的僅僅在於「回報」,豈非南轅北轍,不但還不清舊賬,反倒白白便宜了商家?然而大家還是樂此不疲。

原因就在於不管誰請誰,都好歹在一起吃了飯。

一起吃了飯又怎麼樣呢?就有關係了。我們知道,中國人吃飯,無論家人團聚還是宴請客人,都必定是全體共食:所有的筷子,都伸向同一盤菜;所有的勺子,都伸向同一碗湯。不管上什麼菜,至少在理論上人人有份,每個人都可以而且應該吃上一口的。像西方人那樣,各點各的菜,各吃各的飯,甚至各付各的賬,在中國人看來就簡直是莫名其妙。

顯然,在這裡,最重要的是「人人都有份,大家一起吃」。也就是說,中國人真正看重的不是吃,或不僅是吃,而是「一起吃」。或者說,共食。請神吃飯是人神共食,請人吃飯是主客共食。因為是人神共食,所以胙肉只能吃掉不能倒掉;因為是主客共食,所以主人和客人必須吃同一種東西,甚至用同一菜盤、湯盆、飯桶。可以說,共食,才是中國人酷愛請客吃飯的秘密所在。

事實上,請客吃飯的意義也正在於此。所謂兄弟,不就是在一起吃、吃同一種東西嗎?那麼,如果我們也在一起吃了同一種食物,豈非也是兄弟?所以,無論你我是否同宗,也不論你我是否相識,只要在一起吃了飯,就有了同一生命來源,也就是「哥們」了。即便不是哥們吧,至少也是熟人。所謂「熟人」,也就是經過了烹煮和料理,從而具有「可食性」的人,當然可以「吃」。如果是「生人」,就「開不得口」。相反,如果關係很「熟」(已經過反覆多次烹煮),又在飯桌上(正在再次烹煮中),便可以請他幫忙,對方也多半不好意思拒絕。如果拒絕,等於把已然煮熟的東西再回生,豈不「夾生」?在中國,做人切不可「夾生」。因為「生」並不要緊。火到豬頭爛,「生的」總可以慢慢變成「熟的」。「夾生」就不好辦了。再煮吧,煮不熟;不煮吧,又吃不得。算什麼東西呢?

同樣,餐桌上答應的事,就得努力去辦。餐桌上的許諾是開不得玩笑的,否則就叫「食言」。言出於口,食言便意味著把吐出去的東西再吞進來,別人鄙夷不說,自己想想也噁心。何況你應承下的,又是哥們的事。說話不算話,弟兄們怎麼看呢?弄不好可就真的要「吃不了兜著走」啦!

所以,中國人一旦要求人幫忙,便多半要請客吃飯。當然,請客吃飯也不一定就是有求於人,更多地還在於建立一種比較親密的關係。因為請客吃飯的意義,不在於或不完全在於「給人吃」,更在於「一起吃」,即不完全在於「吃了人家的嘴軟」,而在於「同吃一碗飯」的情誼。這種情誼使中國人的人際關係溫情脈脈,什麼政策、規章、天理、王法,都有可能被它消解。

當然也不一定要請客吃飯,只要能聚在一起吃就行。聚在一起吃,就多少有些「共食」的意思。所以,即便是吃份飯,吃自助餐,也要聚在一起。關係好一些的,還要把自己的菜撥給對方,或從別人碗里夾菜吃。

正是由於這個原因,中國人不太喜歡分餐制。

儘管許多人都承認,分餐制科學、衛生、不浪費,但同時也認為,那種進餐方式太冷漠,太沒有人情味。豈止是沒有人情味,簡直就是怠慢客人,好像懷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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