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飲食 一 民以食為天

有人說,中國文化是吃飯吃出來的,西方文化是做愛做出來的。

這當然「不像話」,也沒什麼「科學依據」,卻也不是全沒影兒。什麼是文化?文化就是人類生存和發展的方式。要生存,要發展,這「飲食男女」四個字是不能不講的。就連動物,都知道不能不覓食,不能不求偶。這是本能。用句文雅的話說,就叫「食、色,性也」,管你張三李四天王老子,都一樣。反正不吃飯,就會一命嗚呼(個體無法存活);不做愛,就會斷子絕孫(種族不能繁衍)。不能生存,何談發展,又哪有什麼文化?

這可是天大的事,擱到誰頭上也含糊不得。

所以中國便有句老話,叫「民以食為天」。就是說,吃飯這事,有天那麼大,或者直接的就是天。可惜「天」只有一個,給了「食」,就不好再給「色」了。因此不曾聽說過「民以色為天」的。民以色為天,舉國上下都是「淫夫蕩婦」,那還了得?再說,「飽暖思淫慾」,填飽了肚子才談得上其他。如果連吃飯都成了問題,哪裡還動得了別的心思?

因此重視歸重視,偏心眼兒卻也難免。大體上說,「飲食男女」這四個字,中國人似乎更看重「飲食」,西方人則似乎更在乎「男女」。西方人會因為一個女人去打仗,中國人就不會。像古希臘人那樣,為一個什麼名叫海倫的女人而發動一場特洛伊戰爭的事,中國人是不會幹的。中國人只會在打敗了仗以後把責任推到女人身上,讓女人當替罪羊,比如妲己或楊貴妃。中國人打仗也有搶女人的。比如曹操攻破鄴城,曹丕便趁機把袁熙的老婆甄氏「笑納」了。但那是「摟草打兔子」,捎帶的事。主要任務還是搶飯碗,打人家鍋碗瓢盆的主意,文雅的說法叫「問鼎」。鼎是什麼玩意兒?燒飯鍋么!

當然,「問鼎中原」的那個「鼎」,已不簡單的只是一口燒飯鍋了。作為政權和權力的象徵,它也是一種神器。這事我們以後再說。但用燒飯鍋來做神器和權柄,這就很有些意思,至少說明管飯比管別的什麼更重要一些。男女之事當然也很重要,因此也有用性器來做神器和權柄的,比如「圭」就是。圭,玉制,狀如男根,大小不一。天子所持者日「鎮圭」,一尺二寸;公爵「桓圭」,九寸;侯爵「信圭」,七寸;伯爵「躬圭」,五寸。反正誰的陽器粗壯偉岸,誰的權力就大,地位就高。看來,上古時期人們要解決的,主要就是「飲食」和「男女」這兩件大事。一個「鼎」,一個「圭」,便都好生了得。鼎供在廟堂之上,圭拿在諸侯手中。拿在手中的沒怎麼聽人說要奪,供在堂上的卻老是有人來問,「鼎」的分量顯然要重於「圭」,「飲食」還是比「男女」重要。

其實不要說神器,就連神,也中西有異職司有別。西方人的神是上帝。上帝是創世神。他創造了世界,也創造了人,而且一造就是男女兩個。這就麻煩。你想,孤男寡女弄到一起,豈有不出事的?果然弄出了些尷尬事體,以至於上帝一怒之下,把他們逐出天堂,罰往人間生兒育女,這才有了人類社會。吃飯的問題,也由人自己想辦法,上帝是不管的。

中國的神就不同。造人的是女媧娘娘,而且並不單造一男一女,一造就是一大群。造出來以後,老太太就樂呵呵地看著他們生育繁衍,自己躺在雲里霧裡安享那天倫之樂。至於吃飯的問題,則留給另一位「准神」去解決。這位「准神」就是伏羲。伏羲究竟是人還是神,不大說得清楚,大約是半人半神吧!但可以肯定他是一個廚子,或者曾經當過廚子,要不就是「司務長」。伏羲又叫庖犧。庖就是庖廚,犧就是犧牲。主管庖廚和犧牲的,不是紅案就是白案。史書上說他「教民漁獵畜牧」,說了歸齊也就是解決了大家的吃飯問題,自然功莫大焉。於是這個「伙頭軍」和「大師傅」的地位便越弄越高,弄到最後,就連造人的女媧,也居然成了他的太太,甚至還有說伏羲和女媧由兄妹而夫妻者。這就不能不說是把「飲食」看得比「男女」還重要了。

我們知道,神的職能無非是滿足人的需要。有什麼樣的人和人的文化,就有什麼樣的神。古希臘奧林帕斯山上的「諸神」們平時都幹些什麼呢?也就是打情罵俏尋歡作樂捎帶著爭風吃醋罷了。中國的神、神王或先聖就辛苦得多。比如伏羲要發明捕鳥獸的網和捕魚的罟,神農則要發明種地的耜和耒。反正得想辦法讓老百姓把肚子吃飽,老百姓才會尊你為神為聖。這就叫「民以食為天」。

世界上還有比天大的嗎?沒有。中國人既然以食為天,則「悠悠萬事,唯此為大」,甚至「普天之下,莫非一吃」。

難怪中國人要把什麼都看成吃,說成吃了。

的確,中國文化有一種「泛食主義」傾向。

首先,人就是「口」,叫人口。人口有時候也叫人丁。或者男人叫丁。女人叫口。但不管女人男人,也都可以叫人口。人既然是口,謀生也就叫「糊口」,職業和工作也就是「飯碗」。幹什麼工作,就叫吃什麼飯。修鞋補鍋是吃手藝飯,說書賣唱是吃開口飯,當教書匠是吃粉筆灰,出租房屋是吃瓦片兒。總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如果自己不謀生,靠積蓄過日子,就叫「吃老本」,粵語叫「食谷種」。老本總有「吃」完的一天,就叫「坐吃山空」。老本吃完,或並無老本可吃,就只好「喝西北風」,粵語則叫「吊砂煲」。砂煲是用來煲飯吃的,居然吊了起來,顯然是無米可炊,文雅的說法叫「懸磬」。

當然,最讓人羨慕的還是「吃皇糧」。吃皇糧的人,捧的是「鐵飯碗」,吃的是「大鍋飯」。鐵飯碗打不破,大鍋飯不定量,可以放開肚皮吃,不怕「吃空心湯圓」。最讓人看不起的則是「食拖鞋飯」。所謂「食拖鞋飯」,就是靠與自己有密切關係的女人出賣色相過日子。男子漢大丈夫,原本應該「養家糊口」的,居然墮落到「食拖鞋飯」,豈不可恥?

和「食拖鞋飯」相關的是「賣生藕」和「吃豆腐」。「賣生藕」是廣州話,意思是女人把自己白嫩的肉體當生藕賣;「吃豆腐」是上海話,意思是男人把女人白嫩的肉體當豆腐吃。前者指女人賣弄風情,或者指男人心懷不軌,但語氣比調戲婦女略輕,大體上屬於性騷擾的擦邊球,因此叫「吃豆腐」。豆腐白嫩,使人聯想到女人的肉體;豆腐又是「素』,的,意思是並無真正的性關係。所以,吃吃豆腐,在許多男人看來也沒什麼了不起。但如果碰到特別潔身自好的正派女人,也可能讓他「吃耳光」,甚或讓他「吃官司」。即便不會「吃官司」,一個釘子碰了回來,也是「吃癟」,很沒有面子。

不體面的還有「飯桶」。一個人沒什麼用,是個「飯桶」,廣州香港叫「食塞米」,北方叫「白吃飯」;受冤枉背黑鍋,廣州香港叫「食死貓」,北方叫「吃冤枉」;被老闆或上司申斥,廣州香港叫「食貓面」,上海叫「吃排頭」;如果挨打,在上海就叫「吃生活」,而開車開到路口過不去則叫「吃紅燈」。紅燈尚且可「吃」,還有什麼吃不得?

其實不但民間話語說「吃」,官方話語也說「吃」。比如孔子說《韶樂》之美,就說「三月而不知肉味」;孟子說義利之辯,就說「熊掌與魚不可得兼」;毛澤東說實踐的重要,就說「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變革梨子,親口嘗一嘗」;焦裕祿說創新的可貴,就說「吃別人嚼過的饃沒有味道」。西漢初年,曾爆發了一場關於「湯武革命」是否合理合法的爭論。道家的發言人黃生認為商湯周武以下犯上,是「弒」。儒家的發言人轅固生則認為是「受天之命」。主持討論的漢景帝左右為難,完全無法表態。肯定黃生,則高祖皇帝代秦而即天子位也不合法;肯定轅固生,則等於承認自己這個皇帝也可以由他人取而代之。最後只好宣布:吃肉不吃馬肝,不算不懂味道吧?意思是說討論這個問題,如食有毒之馬肝,還是繞過去算了。反正大家都是美食家,馬肝又吃不得,不如一起去喝排骨湯。

諸如此類的說法還有很多。比如思索叫「咀嚼」,體驗叫「品味」,嫉妒叫「吃醋」,幸福叫「陶醉」,司空見慣叫「家常便飯」,輕而易舉叫「小菜一碟」,學風浮躁叫「淺嘗輒止」,理解深刻叫「吃透精神」,廣泛流傳叫「膾炙人口」,改變處境叫「苦盡甘來」。此外,如吃苦、吃虧、吃不消、吃不準、吃得開、吃裡扒外、吃不了兜著走、不吃那一套,以及生吞活剝、囫圇吞棗、秀色可餐、食古不化等等,都是見慣不怪的說法。反正好事也好(吃小灶),壞事也好(吃官司),有利也好(吃回扣),沒利也好(吃功夫),都能吃、可吃、該吃。即便什麼都沒吃到,也是「吃」,比如「吃啞巴虧」,「吃閉門羹」。

看來,說中國文化是一種「食的文化」,也沒什麼大錯。

中國人的這種觀念,依我猜測,多半是餓出來的。

想來我們的先民對於飢餓一定有刻骨銘心的記憶。那時候謀生有多難啊!剛剛走出森林那會兒,赤手空拳的人(或者說古猿)真是有些走投無路。坐享其成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與平原上的動物競爭又沒有本錢。沒法子,只好自己拿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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