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荷塘詩會

沒有任何一個地方的日出,能比得上海上的日出,那種一覽無遺的廣闊和天水一線的交融,足以讓人嘆息。

南海邊的沙灘上,一對看起來五十多歲的男女,並肩坐著,沒有交談,臉上的笑容平靜溫暖,靜靜地看著天邊已經微紅的雲彩。沒有緊緊交握的雙手,沒有相互依偎的親昵,然而歲月沉澱的感情卻彷彿最上好的美酒一般,根本不需入口,就已經可以感覺出它的醇美。

兩人身邊不過數丈,還坐著一對年輕男女,不,準確的說法是,一坐一卧。女子將頭枕在男子的腿上,身上蓋著藏青色的披風,男子輕輕撫摸著她的臉頰,為她遮擋迎面而來的海風,讓她睡得更舒服些。

一老一少兩對人彷彿對方不存在一般,就這樣誰也不干涉誰地等待著朝陽地升起。

雖然太陽還沒有升起,但是被映紅的天際已經宣告著這美麗的一刻即將來臨。軒轅逸抬眼看了看天際的紅霞,輕拍舒清的臉頰,說道:「清兒,太陽出來了。」

昨夜她說今早要和他一起到南海看日出,他就猜到她必是有什麼用意,果不其然,他們才到半個時辰,這對老者就到了。他們應該就是清兒一大早趕來的原因吧。

舒清輕輕回道:「恩。」眼睛不情願地慢慢睜開,軒轅逸將她扶起來,為她將披風系好,即使是夏天這海邊的晨風也涼得很。

太陽正一點一點爬出海平面,隨著水波的蕩漾,彷彿是大海將它慢慢托出水面。這時候的陽光雖不刺眼,去也足夠照亮天際。舒清輕聲吟道:「太陽初出光赫赫,千山萬山如火發。一輪頃刻上天衢,逐退群星與殘月。」

豈知,她話音才落,卻換來一聲不大不小的輕笑。

舒清看向不遠處的老人,禮貌地問道:「老人家,您笑什麼?」

婦人並不看她,依然注視著緩緩升起的太陽,笑道:「我以為姑娘你是來睡覺的,想不到,姑娘還真是來看日出的。而現在看了,姑娘卻不止是來看日出的。」

這對年輕人,她一來就看見了,一向討厭被人打擾的她,卻沒有轉身離開,只因他們身上流露出淡淡的幸福感,讓人看著很舒服。原來以為女子只不過是附庸風雅,陪同心愛之人來看日出而已,想不到,女子還有些才氣,那詩聽起來韻腳勉強,且直接白話,卻把太陽初升時的樣子描述得淋漓精緻,最後兩句,竟隱含著不少霸氣和狂傲。她會出現在這,應該不會是為了這初出的太陽吧。

舒清輕輕揚眉,看來今天來找她或許真的是找對了,從一首小詩中就能看出自己醉翁之意不在酒了?不過這也說明,在她面前耍心思,是一件很不智的事情,舒清也不繞彎子了,直接點頭笑道:「是啊,今天是來陪人看日出的。」

老人假裝不知,回道:「他?」

「不是,他是陪我看日出的。這裡只有四人,我自然,是來陪您看日出的。」

婦人在心裡輕笑,這小女子,倒是坦誠,「姑娘你繞了一個大圈子。」每年上門求教解惑的學子太多了,她也老了,近幾年,她已很少見客,也很少指正學生,只有每月十五,她才會到康寧學院和學子們一起研討學問。

舒清微撐著頭,反問道:「那不知道,我這個圈子,繞得對不對?」

婦人一怔,不禁大笑起來,不知不覺中,她竟已經和她說了這麼多話了,誰能說,她這個圈子繞得不對。婦人心中對這聰穎的女子頗有些好感,於是笑道:「好,你既然如此有心,我就與你討論討論,你有什麼疑難,說吧。」

就等你這句話,舒清微微拱手行禮之後,才淡然問道:「我只有一個疑問,不知您對『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如何看?」

怎料她才說完,婦人一直注視著朝陽的眼立刻轉了過來,舒清馬上感覺到自己被一雙犀利而深沉的眼眸盯著,舒清暗暗深吸了一口氣,輕輕點頭,嘴畔的笑靨仍是淡淡地綻放著,眼睛也帶著求教與坦然與那道迫人的視線相對。

兩人就此對視,時間不長,卻也是一場意志的較量。婦人收回視線之後,並沒有回答舒清的問題,而是牽著身邊人的手,離開了這片海灘。

舒清有一瞬間的呆愣,難不成,是她的方式太直接了?

軒轅好笑地拍拍舒清的臉,說道:「追吧。不然她可走遠了。」想不到婦人身邊一直坐著莫不做聲的白髮男人,竟然還是高手,他只是輕輕攬著婦人的腰,就能飛躍而去,還如此的瀟洒。

既無奈又有些自我調侃,舒清環上軒轅逸的腰,笑道:「好吧,人應該具有死皮賴臉的精神。」

軒轅逸輕颳了一下舒清的鼻子,他終於知道她為什麼非要他陪她來不可了,既可以當她的抱枕,又可以為她賣腳力,軒轅逸雖然心裡有些憋屈,但是也只得努力追上去了。

一場追逐,並沒有進行多久,一會他們就跟到了一座簡樸的木閣樓前,這樣的人住在這種地方,確實是相得益彰。舒清並沒有太多的驚訝,只是緊閉的柴扉說明,她並不受歡迎。

軒轅逸低笑,他倒是第一次看見有人如此不買舒清的帳,手輕輕環胸,軒轅逸好奇地問道:「她是什麼人?」

舒清也覺得傷腦筋,如果能有多些時間,她或許還是可以扣開這扇木門,只是離詩會,還有三天而已,她連和她說話的機會都沒有,要如何說服她?

盯著眼前高聳的大門,舒清一邊想著怎麼才能進去,一邊淡淡地回道:「孟衍穎,為師,為學者。」

孟衍穎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十六歲就已經享譽京城,成為康寧學院最年輕的講師,四十多年了,她的學生遍及海域各個領域。因為她的才華,她多次被邀請進入皇家學府教授,但是她都拒絕了,一直致力培養平民,所以在平民學子心中有著崇高的地位,這也是她來找她的原因。但是舒清並不打算在她的門前歌詠她的生平,她還在想著如何才能扣開眼前這扇看起來並不結實的木門。

正在她思索的時候,木門卻緩緩打開了。孟衍穎和剛才那個白髮男子對面而坐,仔細看來,男子雖然髮絲全白,臉上卻並沒有太多皺紋,看起來依然俊朗,且有些道骨仙風的感覺。

舒清與軒轅逸對看一眼,邁步走了進去,果然所謂高人,從來都是難以琢磨的。

孟衍穎接過白髮男子遞過來的清茶,由上至下的打量了舒清一眼,才平淡地問道:「你是朝廷的人?」

舒清並不避諱,直言道:「是。」

她有好久沒有見過這樣的年輕人了,自我而不自大,平和而不輕浮。這次朝廷倒是派了一個像樣的人過來,雖然她還是不會去教授世家子弟,但是一句「為師為學者」正中她的心意,她想聽聽,能問出『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人,會給她什麼驚喜。收回視線,輕晃手中的茶杯,孟衍穎說道:「好,給你一盞茶的時間。」

一盞茶?好妙的一盞茶。可以一口飲,亦可以輕品淺酌。

在這樣的人面前,所有的故弄玄虛都是枉然,她心如明鏡,自己也就無需繞什麼彎子了,舒清拱手,深深鞠禮之後,說道:「既然如此,還請賜教:老師授業解惑四十餘年,正是為了教授學子『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道理,一個人困窘之時仍不放棄個人修養,能夠胸懷天下。而在顯達的時候,也能以天下為己任,盡自己的能力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士而懷居,不足以為士矣。」

舒清微微停頓,孟衍穎卻並沒有因為她自稱學生而制止,白髮男子微微挑了一下眉,她一向對那些所謂的朝廷重臣,世家子弟不屑一顧,更別說讓她稱學生了,這個相貌平平卻風度頗嘉的女子,是十年前繼季悠苒之後的第二人。

舒清停頓,卻不是為了要窺視孟衍穎的神色,反而側身看向已經漸漸升高的烈日,依然平靜地說道:「然而,在其位,才能謀其政。自古以來,都是官位世襲,即使是有心兼濟天下,平凡人家的子弟也是沒有資格的。但是現在朝廷開了科舉,科舉考試無疑是一種公平、公開及公正的方法,改善了用人制度。它給了有志之士為國效力,為民請命的機會。學生希望,老師能幫助她們,把握這次機會。這不僅是她們展示自己才華的機會,也是平民能夠有機會向朝廷傳遞民意的機會。三日後,巳時,十里蓮塘詩會。希望老師能夠光臨。」

孟衍穎手中的茶久久地端著,舒清卻也不再繼續說下去,這樣的寧靜直到孟衍穎緩緩喝完最後一口,冷淡地打破:「時間到了,你們走吧。」

舒清拉著軒轅逸的手,淺笑著說了一句「告辭」,便悠然離開。

白髮男子轉過頭,看了一眼翩然而去的墨青身影,拿過孟衍穎的茶杯,低低地嘆道:「你被說動了。」這是肯定句,別人或許看不出她平靜下的波瀾,他卻隨時都能感受到。

孟衍穎並不否認,笑道:「你知道她是誰么?」

她?很重要的人物嗎?記得那女子提過科舉,想了想,白髮男子說道:「如果我沒猜錯,她就是那個推行科舉制度的左相,舒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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