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夏眉梢一挑,不解其意。梁先生笑著說道:「我還是先帶你去見一個人吧。」
青夏渾身一震,頓時站起身來,瞪大了眼睛,沉聲說道:「什麼人?」
梁先生眼光一斂,有靜靜的波光緩緩閃過。
「一個你一直在尋找的人。」青夏曾設想過千百個和秦之炎見面的方式。
她想,也許會在某個名勝古迹,在群山之巔,她費儘力氣的爬上去,發現他正坐在蒼松之下靜靜撫琴,偶爾抬起頭來看著她靜靜一笑,像是已經等待了她很久的樣子。
她想,也許會在某片大漠,就像曾經的很多次一樣,她疲憊欲死,乾渴、飢餓、無力,突然,前方傳來了清脆的駝鈴聲,他騎坐在雪白的駱駝背上,緩緩的走來,然後,遞給她一隻鼓鼓的水囊。
她想,也許只會在一個很平常的地方,在湖邊,就酒樓,在飯館,在小吃店,也許會在某個大街的角落裡,她在和小販討價還價的買東西,突然發覺不遠處有一個人討價還價的聲音比她還大,她不服氣的站起身來,然後看到他的影子。
她想……
她想了很多,卻獨獨沒有想到過這種方式,再或許,是早就已經想過,只是,不敢去面對罷了。
可是此時此刻,看著面前那座青色的墓碑,看著上面雕刻的那幾個字,青夏卻突然有些木然了。她想,她或許是應該哭的,可是為什麼眼睛卻澀澀的,流不出一滴眼淚呢?她站在一片滔滔的竹海之中,看著面前的一冢青墳,伸出顫抖的指尖,卻只能觸碰到冰冷的石碑,想說什麼,嗓子卻彷彿被堵住了,再也發不出半點聲音。
石碑之上,掛著一小串銀色的鏈子,在空氣的腐蝕下,已經顯得有些烏黑。青夏伸出手去撩起鏈子,握在手裡,那種大夢一場的感覺終於呼嘯而去。她緩緩的閉上眼睛,反覆的跟自己說,這是真的,這是真的,可是一顆心卻在撕心裂肺的疼,呼吸漸漸變得困難,手指冰冷,臉頰也開始潮紅了起來。
梁先生輕輕的拍了拍她的肩,然後轉過身去,緩緩離去。
還沒走出竹林,一聲低沉的、壓制的、還帶著一絲隱隱的破碎哭腔登時響起,驚散竹林中的萬千飛鳥,撲騰一聲振翅而飛,齊齊飛掠而去。
梁先生腳步微微頓住,看向極遠的一處密林,終於無奈的搖了搖頭。
女子的聲音破碎且絕望,間中帶著無法掩飾的沙啞的咳嗽,像是病入膏肓的人,一聲一聲的回蕩在空氣里。隱隱的,竟有血腥的味道。
「之炎?」沙啞的聲音緩緩響起,一隻蒼白的手輕輕的拂過冰冷的墓碑,默念著上面的字。他的墓,就如同他的人一樣簡單,一杯黃土,一座青墳,簡單的石碑,上面雕刻著五個清瘦的字:秦之炎之墓。唯一的祭品,就是這一串已經發黑的銀鏈子。
這條鏈子,是當初在彭陽街頭埃里克斯那群洋人第一次見面時送給自己的,自己當晚在洪湖邊上掛在了秦之炎的脖子上,希望這保佑了千百萬人的耶穌上帝也可以保佑一下她的愛人,只可惜,也許是她的信仰不夠虔誠,萬能的神將他們遺忘了。歲月恍惚,紅顏白髮,最深最冷的噩夢,終於還是呼嘯而來。
秦之炎,我早就該知道你在這裡的。
青夏苦澀一笑,笑容里滿滿的都是止不住的落寞和滄桑,她靠著石碑坐下,幻想著她靠在男人懷裡的樣子,往昔的歲月像是流淌過的水,緩緩卻又急速,無法牽住,無法挽留。
我知道,普天之下,你最有可能會在的地方,就會是這裡。可是我不敢來,我寧願抱著你還活著的幻想走遍天涯海角,走遍大漠高原,我害怕這裡,害怕來了之後看到的,只是一塊靈位,只是一具屍骨,或者,就如現在這樣,只是一座青墳。
竹林里突然起了風,吹起青夏潔白的衣衫,就像是八年前的那個傍晚,她伏在男子的背上,手提著一雙鞋,光著腳,還一盪一盪的,昏昏欲睡。那時的風真好,有清新的香氣,那時的月光也真好,有寧靜的溫暖,那時的花也真好,開得鮮艷而不媚俗,那時的一切都很好,世界一片安靜,只餘下他們兩個人,沒有戰爭,沒有血腥,沒有殺戮,沒有任何東西橫在中間。他們在古老神秘的地下相依相偎,細聊著一些亂七八糟的往事,像是兩隻相依為命的蝴蝶,沒有一點煩惱。
她還記得,他們說過,這裡太美好,若是能夠不再出去,該有多好。
可是那個時侯,他們的肩上,還有太多的重擔在壓著。她要出去尋找楊楓,而他,也有太重太重的國讎家恨。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想必,她真的會永遠龜縮在這個方寸之地,不再出去。這樣,秦之炎不會就這樣與世長辭,而自己,也不會將楚離狠狠的拖下水來,而她,也不會辛苦磨難,疲憊欲死。
如果可以,真想讓時光倒流到那一秒,然後伸出手去,緊緊的擁住那個孱弱單薄的身體,將他留在自己的身邊。
眼淚像是雨水,一滴一滴的打在潔白的衣襟上,轉瞬,就不見了蹤影。心,彷彿是被人掏空了,連原本的那一絲小小的希望也宣告破滅,她不知道該怎樣表達自己的感情,眼淚似乎已經幹了,可是為何還是會有淚滾滾而出,眼前一片迷濛,她看不清遠處的樹,看不清天上的雲,只有那座墓碑上的五個字像是一隻只錐子一樣,狠狠的扎進了她的心底。
秦之炎,下面不冷嗎?已經十二月了,外面已經下了雪,白雪茫茫,天寒地凍。你躺在那裡,沒有暖手爐,沒有炭火盆,沒有厚實的衣服,你不會感到冷嗎?
我以為我可以很堅強,我以為我可以很勇敢,你用了六年的時間來給我做這個心理準備,可是當我知道的那一刻,還是控制不住巨大的心疼。秦之炎,我的心被掏空了,裡面的血在不停的向外流,我自己好笨,我堵不上。
青夏突然將頭靠在青色的石碑上,眼淚滂沱而下,嗚嗚痛哭失聲,她的指尖泛白,那些過往的歲月像是奔騰的河水一樣從她的周圍洶湧而去,漫過她的小腿、腰身、脖頸、頭皮,將她整個人吞沒其中。原來,已經過了這麼多年,那些鮮活的記憶仍舊如新,原來,她竟是一個這般執著和念舊的人,原來,有些東西,真的是一眼萬年,永不能忘。
秦之炎,你的依瑪爾來了,她這些年太累了,活著比死去還累,如果可以,她真的追隨你而去?你已經不在了,你的長生,又怎能獨自存活?這寂寥的人世,這浮華的一生,這艱難的歲月,就讓它們一同逝去吧,她想陪著你,看著你,在你冷的時候抱著你……
但是,終究不可以,有一些東西,有一種思想,在悄無聲息的歲月里發生了改變,我殺不掉它,掙不脫它,終於不得不去承認它。你不在,我心裡的那個門,終究有別人住了進去。
那是一些責任,一些感情,一些無法抗拒的力量,請原諒我,即便是找到你,仍舊不可以陪著你,外面的江山風雨飄搖,還有一個人,在艱難的跋涉,在艱難的等著我。我必須離去,哪怕,是死在路上。
女子的聲音漸漸變小,有腥熱的液體自她的口中潺潺而出,像是溫熱的泉水,一點一滴的灑在青色的石碑上,那些冰涼的風微微吹過,掃起滿地的塵埃,捲起她的秀髮和衣角,遠遠望去,只能看到一個單薄消瘦的後背。
天色漸暗,女子仍舊是一動不動,有嘈雜的腳步急忙而來,幾名白須白髮的老者七手八腳的將她抬起,放在一隻擔架上,就匆忙離去。
一個青衫磊落的男子站在竹林之外,身姿落寞,衣袍翻動之間,竟是那樣的飄逸出塵。
梁先生從後面緩緩走上前來,聲音溫和的說道:「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男子微微一笑,笑容苦澀淡漠,卻並沒有言語。
梁先生繼續說道:「金針入腦,藥物植入,從此以後,即便是相對而坐,她也不會再認識你,你可想好了?」
男子突然轉過身來,眉眼溫潤如玉,眼神寧靜如海,淡淡的說道:「為何老師今日這麼多話?」
梁先生笑道:「老年人嘛,難免會嘮叨一點,我只是怕你日後後悔莫及。」
「老師明知我將陷入怎樣的命運,何苦要拖累他人?」男子深深吸了口氣,突然轉過身去,沉聲說道:「更何況,有人比我更適合。」
竹林沙沙,光影迷濛,有低沉的聲音緩緩響起。
「他,也應該到了。」千秋雪冷,萬里冰原。南楚大皇的百萬大軍跨越了賀蘭山脈,躍過了北地草原,深入大漠,千里奔襲,一路追殺,骨力阿術的匈奴本部死傷無數,再無東山再起的半點可能。然而,就在馬上就能除掉這個隱患的時候,楚皇突然下令全軍返回中原,沒有人知道為什麼,除了幾個貼身近侍,所有人都只當這是大皇的又一次英明決定,死心塌地的緊緊追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