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門外的黑衣衛見了青夏似乎有些踟躕,半晌才猶豫的小聲說道:「芊茹姑娘走了,聽說,又被海妓館的人帶走了。」

「什麼?」楚離眉梢一揚,猛地站起身來,膝蓋上一尺多厚的文件唰的一聲全部落在地上,飄飄蕩蕩白花花的一片,像是一群蹁躚破碎的蝴蝶,楚離頓時上前一步,一腳踩在兩張白紙上,皓白的靴子邊上,還有女子娟秀小巧的字跡:水師艦隊分為北海、東海、南海和內海四個艦隊以相互制衡的辦法、以及在金陵、成泰……

「不是讓你們好好照看的嗎?怎麼還會被人給放跑了?」楚離面色凝重,雙眉緊鎖,帶著可怕的怒意。

那名黑衣衛下屬噗通一聲跪在地上,說道:「啟稟陛下,今天早上芊茹姑娘的弟弟找上門來,陛下又不便露面,夏大人又吩咐過了,我們……」

楚離眉梢一挑,轉過頭來,想了半晌,聲音微微有些低沉的說道:「你吩咐過了?」

青夏點了點頭,說道:「是,昨晚回府之前,我就命人去找她的家人。她畢竟是外人,有她在府內,你昨晚整夜沒有卸妝,況且我們後天就要啟程,事情千頭萬緒無暇他顧,我不覺得讓她被家人帶走有什麼不妥。更何況,金家畢竟是世家大族,就算在宴上金少凰不說什麼,但是我們當街折辱金家大少爺畢竟是落了金家的臉面,事後若是還一直護著那名女子,不免會使人說都督府仗勢欺人,通商一事即在眼前,不能因小失大,和東南氏族生出嫌隙。再者,金少凰是聰明人,我想他也不會因為他兄長就與我們過不去,所以,即便是讓那名女子回家,也不會有人去為難她。」

楚離突然冷冷一笑,說道:「你想的倒是周全,你沒聽到嗎,她現在被帶到海妓館去了,這就是你說的沒有人會為難她?」

青夏面色不變,說道:「金家的人不會再去騷擾她,我更沒有這個必要,她這個時候回到海妓館,那就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必定是她自願回去的。」

楚離面色陰沉,雙目緊緊的逼視著青夏的臉孔,沉聲說道:「自願?你認為有女人會自願回到那個地方?」

「世間不可思議的事情何止萬千?她身無長技,又不能吃苦,不事生產卻還帶著一個除了會寫幾篇拾人牙慧的窮酸文章之外一無是處的弟弟,不去出賣色相還能如何?金少游當初為她贖了身,我又廢除了海禮部的那條規矩,她已是自由之身,卻仍舊回去,就說明她覺得那樣可以更好的生活,你又何必多管閑事呢?」

楚離眉頭越皺越緊,口氣微嘲的說道:「我沒想到,你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有何不可想像?」青夏略略揚眉,凌然說道:「各人的路都是各人走出來的,被生活逼到窘迫極處的可憐女人無數,有人肯放下身段操些賤業,出賣體力辛苦勞作以賺取錢財生存,有人卻要出賣肉體來換取金銀,誰人沒有一把辛酸淚,我沒那麼多的功夫去可憐他人。更何況,我也從不認為這樣的人有什麼地方值得我去可憐。你若是同情她,不妨將她買回來,金銀綾羅的養著,也好過這般焦躁。」

楚離看著青夏,方才的柔和漸漸隱去,面色一層一層被寒冷覆蓋,終於,他冷淡的一笑,說道:「好,你說的對,我現在就去把她買回來。」

說罷,一拂衣袖,轉身離去。

青夏衣衫單薄的站在大廳里,陽光灑在她的身上,明晃晃的,可是卻生生讓她打了個寒戰。瑾瑜跑進來,看到青夏面白唇青的樣子,一時竟然不敢上前。

陽光漸漸偏西,蒼白倔強的女子終於輕輕的咬住下唇,緩緩的蹲下身子,將那些散亂一地的書稿一張一張的撿起來,光影稀疏,照在她的身上,斑駁楚楚,越發顯得肩膀消瘦,瘦骨伶仃。

那一天,東南大都督夏青迷上一名海妓館妓女,並將其買回府的消息不脛而走,傳遍了海市城的大街小巷。那些之前還在疑惑夏都督不好女色的世家大族登時心思又活泛了起來,各種宴會的帖子一瞬間如雪片一般紛至沓來。

青夏傍晚時分從海市鹽商的宴會上回來,又順路去了一趟海禁開市處,和一眾大小官員商討稅法的事情,以青夏對先帶稅法的了解,所草擬的法案已經極盡完善,任這些文武百官累死也無法望其項背。說是討論,其實就是青夏布置好以後的事情。她見一名由南楚調配而來的官員很是年輕實幹,為人也機警,就將大部分的事情都交代給他,做了妥善的安排。

回到府里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她在晚宴上喝了很多酒,幾乎沒有吃任何東西,騎馬走了這一會,不免胃部開始翻騰。剛剛走到小池塘處,胃裡突然開始翻江倒海的噁心,腳步發虛,她手扶在假山石上,難受的嘔吐了起來。

宋楊站在她的身後,聞聲就停了下來,忽見廊上有兩個小丫頭走過,一人提著一隻水桶,裡面熱氣騰騰。就攔上前去,要拿過她們的水桶。誰知一個小丫鬟卻為難的說道:「這是樂松大人命我們拿去給舒和院的芊茹姑娘的,要是晚了,恐怕……」

「住嘴,讓你給我就給我,說什麼廢話!」宋楊連忙打斷兩個小丫鬟的話,生怕被青夏聽見。

小丫鬟怯生生的將木桶交給宋楊,宋楊提了一桶,轉過身去,誰知剛走到小池塘處,卻早已沒了青夏的身影。宋楊微微一愣,面色不免唏噓起來。

青夏一個人緩緩的走著,腦袋發張,酒氣上涌,周身都很累很難受。這幾個月來,她還從來沒有喝醉,哪怕自己酒量並不好,哪怕面對再多的人勸酒,她都很有節制的控制著自己。可是今天,不知為何,她卻真的想一醉方休,她很累,渾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似乎都在叫囂著自己的疲倦,如果可以,真的想長眠不醒,再也不用去面對那些不可言說的心事。

前面就是竹影滔滔的竹林,旁邊有一泉清池,後面就是今日都督府最為熱鬧的舒和院。

青夏扶著一株竹子緩緩的坐下,面對著一池清水,身後就是燈火閃爍的舒和院落,她的心突然就寧靜了下來,似乎飄到了很遠,想起了很多。

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小時候,想起了那個黑暗無光的地窖,父母的屍體在一旁漸漸的腐爛,發出惡臭,自己的哭聲漸漸沙啞,一日一日的等待著那不知何日才會降臨的光明。她想起了一個又一個的孤兒院,想起那個噁心齷齪的老院長,想起那間漆黑里透著令人嘔吐的味道的小黑屋。想起了流浪的街頭,萬家的燈火,還有天橋底下的那個單薄瘦弱的小孩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哇哇的大哭。還有,還有,艱苦的訓練當中,自己營養不良的身體和女孩子天生的體制讓她所受的辛苦,在每一個大家都入睡的夜晚,她仍舊在空無一人的廣場上訓練。長跑、攀岩、射擊、搏鬥、耐力、抗擊打、忍痛能力、她孜孜不倦的學習,學習一切的防禦和攻擊,爭取做到最好的決心像是一隻瘋狂的毒蛇,日日夜夜啃噬著她的心,哪怕是在非洲的叢林,在阿富汗的山區,在沙漠無人地帶,她都從來沒有放棄過希望。

只因為,那樣艱難的日子都挺過來了,又怎麼會在漸入佳境中窩囊的倒下?

可是現在,她卻真的突然想要倒下了,她很累,只想要徹底的歇一歇,再也不去想那些令她疲勞厭倦的事情。

突然,一隻錦鯉從池水裡跳了出來,噗的一聲濺起了大片的水花,飛濺在她的臉上。青夏略略一皺眉,擋住臉孔,只覺得臉孔清涼,通體舒緩,面色蒼白的女子微微一愣,隨即就笑了。

青夏捧起一捧冰涼的水,噗的一下撲在臉上,然後學著大黃的樣子甩了甩,站起身來。

月光淡淡的灑在她的身上,有著凄迷的顏色。青夏一身錦袍,揚起頭來靠著一棵竹子深深的呼吸,然後轉身就向自己的寢房走去。

微風拂面,有些難言的心事,就這樣被放在了這片竹林之中,被那一汪碧水柔柔的洗去,就此,了斷了吧。

昏暗的高樓上,一個黑衫墨發的高大身影站在上面,雙目深沉,凝神望著,穿透了稀疏的竹林,定格在女子的身上,清風吹來,揚起他翻飛的衣角,竟是那般的孤寂和寥落。

明天,就是出兵的日子,青夏從早上開始整頓糧草,派出斥候秘密接應南疆邊軍,調動東南駐防軍,做好一切掩人耳目的準備。

同時,為防自己走過東南局勢的穩定,一整日,她都在極力的忙碌著。安頓離後軍防,調派信任的人手,提拔能幹忠心的小吏,壓制有異心的大官,架空了幾名元老的實力,壓制東南氏族的鼓動,統籌通商口岸的大事小情,連飯都沒顧上吃。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