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漸漸暖了起來,百合香由沉水香、丁子香、桂枝香等二十多種香料做成,以金箔細磨,以醇酒浸泡,以百蜜、椴蜜混合,最後於清晨荷花池畔風乾,加以百合花粉,細細研磨而成。是安眠的好香,青夏緩緩的嗅著,竟也生出了無力的睏倦。她緩緩的步出中廳,拉開房門,一襲白袍緩緩的融入濃濃的夜色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屋外的雨絲突然漸漸的停了,原本睡在床榻上的男子不知什麼時候醒了,站在溫熱飄香的大鼎旁,然後順著那微微沾染水汽的地毯走到門旁,拉開,咕嚕一聲,一物倒在地上,楚離低頭撿起,只見卻是一隻淡青色的仕女油傘,傘面冰涼,還在向下微微的滴著雨水。
雨夜清冷,月光凄迷,這樣的夜晚,正是東南八月適合安眠的最好時節。
太常池是海市的一大奇觀,海市臨海,眾人天天見到大海,已經沒什麼稀奇。但是太常池卻是一處淡水湖泊,泉眼開在滄浪山上,昔日東齊皇室的太廟就建在泉口處,是以冠名為天府之水,尋常百姓不得靠近。
如今東齊皇室灰飛煙滅,這個皇家禁地一般看守的太常池自然就成了平民遊戲的好去處。只見滿湖之上,滿滿都是盛開的荷花,十里荷塘,彌散著一種盛開到極致近乎頹敗的靡靡香甜。畢竟已經接近九月,想必已經是最後一池蓮藕,青夏一身碧綠長衫,手指瑩白剔透,穿過碧綠的湖水,掬起一隻白藕。微微抬起頭來,只見楚離一身湖色長袍,站在船頭之上,衣衫飄飄,卓爾不群,十里風荷搖曳於煙水之間,絲絲柳絛招搖於和風之上,竟都不比他的款款衣袖、脈脈青衫。
「少爺,前面荷葉太盛,咱們的大船進不去了。」樂松穿著一身藍色的長袍,扮作家人的模樣,竟也有幾分說不出的瀟洒。
楚離聞言點了點頭,回頭淡笑說道:「難得有好興緻,大家分上小船,各自盡興,也討討這水母節的喜慶。」
眾人應了聲,宋楊招呼後面的小船跟上,吩咐了一下眾人的位置,將楚離的船隻護在中間,不遠不近的跟著。這種小船只能容下兩個人,相對而坐,一同搖櫓,中間是一隻青木小几,瑾瑜在小几下放置了一隻食盒,作為腹餓的茶點。
青夏和楚離共撐一船,船公在身後用力一松,小船就忽悠悠的滑進了一池碧水之中,只見這湖水艷麗如流光絲綢,隨著小船的前行,盪起華美柔和的微波,遠處的閣樓殿宇都掩映在滿池的風霧之中,四周滿滿的都是荷花,偶爾還有一叢一叢高高的蘆葦,將兩人包圍在其間。青夏坐在船頭,需要輕輕的用手撥開荷葉,小船才能繼續前行。楚離搖著櫓,動作很笨,但是已經勉強不再在原地劃圈子,可以徐徐前行了。
「想什麼呢?」湖綠長袍的男子突然開口說道,聲音清朗,竟沒有絲毫的低沉和陰鬱。
青夏回過頭來,看著他修長的身形倒影在粼粼的波光之中,蕭蕭肅肅,如風中松葉,淡淡一笑,說道:「我在想,你這次冒險跑回海市,究竟有什麼要緊的正事,不會只是來陪著我們這些人過這所謂的水母節吧。」
楚離一笑,笑容爽朗,眼眸若星,溫和的說道:「那你不妨來猜一猜。」
青夏淡笑轉過頭去,蘭舟凌波,波光粼粼,緩緩划進荷花深處,清風迎面徐來,偶有鮮紅的錦鯉躍出水面,在碧湖上濺起朵朵漣漪。青夏打開精緻的食盒,聲音帶著一絲不真切的飄渺,緩緩說道:「在這樣的湖光山色之中,真是不想說那些煞風景的殺伐之事,只可惜,你這人最大的喜好就是壞人心情。」
小船下的夾層里被人注了冰,清涼舒服,遠不像刺目的陽光那般炙熱。楚離穿著輕袍緩帶,放下搖櫓,任小舟在湖面上搖曳,隨意的靠在小舟上,接過青夏遞來的冰鎮哈密瓜,吃了一口說道:「我這次是悄悄回來,公開身份是盛都的海鹽商人,通關文碟都沒有問題,不會露出馬腳,你大可放心。」
青夏秀眉微皺,擔憂的說道:「你到底回來做什麼?西邊的戰事如何?你這樣走了,那邊由誰主事?可靠得住嗎?」
楚離擦了把手,說道:「我這也是兵行險招,燕回的回防滴水不漏,莫昭南龜縮不出,想要打通關節,就只有從別處著手,只要他以為我還在西川邊境,就有利可圖。否則,此次北伐就會無疾而終,若讓燕回在西川站住腳,將會更加棘手。」
青夏眉頭一皺,面色登時陰沉了下來,嘆息道:「你不會是真的打算從華容小道穿到西川的後方去吧?」
楚離一笑,說道:「聰明。」
「不行!」青夏頓時搖了搖頭,斬釘截鐵的說道:「你這樣做簡直是兒戲,我堅決不同意。」
「為什麼?」楚離沉聲說道:「你的三千兵馬都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的在北地成事,難道換了我就不行?」
青夏嘆了口氣,苦口婆心的說道:「三千兵馬人數少,而且全都是騎兵,機動靈活性強,而且他們不帶補給,沒有民夫沒有後續車隊的拖累。你可以嗎?三千兵馬往關外一丟那就是往大海里扔顆石頭,連個水花都擊不起來,你能帶著幾千人馬開玩笑一樣的就去攻打西川的燕門關嗎?你不行,你最起碼得帶著五萬人馬,還得在南部邊境的配合下,統籌好攻擊時間,在西川毫無防備之下兩方鉗制方有那麼一點成事的可能。但是五萬兵馬可以不帶補給,不帶糧草嗎?不可以,兩個民夫養一個士兵,一匹馱馬養兩個士兵,這樣算起來你就需要最少十萬個民夫為你往關外背運糧草,或者置辦三萬匹馱馬。然而如今天氣炎熱,稍不注意就會有瘟疫的發生,馱馬相隔太近,互相傳染,還沒到北地就會先死一半。就算你成功避開了敵人的眼線,帶多少糧草?路上又會壞掉多少?這些你都算過嗎?」
楚離面色陰沉,緩緩搖頭道:「我不大算帶著駝隊民夫,每個士兵自己帶著十日的乾糧,即可出征。」
「你這簡直就是自尋死路!」青夏面色通紅,突然激動起來,沉聲叫道:「黃彪他們可以燒殺搶掠,那是因為初春北地氣候寒冷且有存糧,並且都是老弱婦孺容易對付,兼且因為他們人數少需要的糧草也不多。可是你呢?你有五萬大軍,在盛夏耕種時期出兵草原,匈奴人前陣子被我們嚇得全都回了家。你要去送死嗎?除非你先殺了我,然後踩著我的屍體去!」
楚離眉頭一皺,沉聲說道:「青夏,你冷靜一點,我不是魯莽的匹夫之勇,我之所以做這個決定,就絕對有把握。」
「有幾分把握?」青夏突然凝眉說道:「九分?七分?還是三兩分?」
楚離緩緩吸了口氣,說道:「不瞞你說,我只有四分把握。」
「四分?」青夏的聲音頓時尖銳了起來,她眉頭緊鎖,緊緊的盯著楚離的眼睛,一字一頓的說道:「只有四分的把握你就要冒險把自己的性命也搭上去?萬一消息走露了怎麼辦?萬一十日攻不下燕門關怎麼辦?萬一匈奴人將華容小道堵死,你們回不來了怎麼辦?這些事情你到底有沒有考慮過?你現在是南楚大皇,手握天下一半兵馬大權,不是一無所有背水一戰破釜沉舟的流浪漢。你何必將自己至於這樣沒有後路的險境?何必這般急功近利不能等待?只要三年的時候,我們發展遠洋通商,就可以在經濟上制裁西川,就可以不戰而屈人之兵的逼他們走上絕路,你何苦要在這個時候鋌而走險?難道你連三年的時間都等不了嗎?」
碧波滔滔,遠處竟有幾隻白鷺起落,楚離緩緩的搖了搖頭,說道:「青夏,你不必勸我,我意已決,此戰必不可免。再過三日,南疆邊軍就會秘密潛入東南,我要你給他們大開方便之門,消滅所有換防的記錄。我必須神不知鬼不覺的插到燕回後方,將他的退路堵死,不然北伐竟會耗時綿長,也許終我一生,也無力完成。」
青夏緩緩抿起嘴角,過了許久,點了點頭說道:「好,我不攔著你,但是有一件事你要依我。」
「什麼事?」
「換我去。」
楚離眉梢一挑,沉聲說道:「不行。」
青夏平靜的看著他,緩緩說道:「楚離,南楚有這麼多人,你有無數的大將,為什麼每一戰你都要親力親為,你是信不過他們,還是太過於相信你自己?」
「你不明白,」楚離沉聲說道:「深入匈奴腹地,非一般人能夠接受,有我在,士兵就會赴死效命,即便有波折磨難,也會勉強忍受。但是若是換別人帶兵,一來他們未必有這個本事,二來也不能使將士信服。此事非同小可,最重要的就是士兵的士氣,所以,我非去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