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事情,我以為我已經都忘記了,可是現在故地重遊,才發現原來記得是這般深刻。當初在咸陽城外,也許你說的對,我真正愛的人,不是你,而是她,真正愛你的人,應該是宣王。」
楚離突然站起身來,走到青夏的面前,平靜的說道:「這些年,我已經想的很明白了。你無需再覺得尷尬痛苦,宣王驚才艷絕,往往能夠化腐朽於神奇,你若是相信他,就應該寧心靜氣,好好保重自己,等待他回來,而不該屢屢至自己於險境。不然,即便是他有朝一日回來,見到的也是你的青冢一座,你已經長大了,不該仍舊如此任性。」
楚離的眼神平靜如水,在青夏的身上淡淡的掃過,目光最後定在她受傷的背脊上,眉頭緊緊一皺,說道:「跟我回南楚吧,他給你留了東西,說若是有朝一日你到了南楚,要我親手交給你。」
青夏微微動容,委頓在地上,看起來是那般的瘦小單薄。楚離伸出手去,想將她扶起來,可是手指屢次伸展,幾乎觸碰到了她的肩頭,卻仍舊收了回來。他的眼神如同漆黑的大海,在無星無月的夜幕下,隱藏了所有難以窺探的光芒。
大門呼啦一聲打開,冷冽的風順著殿門吹了進來,楚離一身長袍獵獵翻飛,墨發在身後狂舞,劍眉星目,顯得十分英朗。
「你怎麼在這?」
「回稟陛下,是樂松統領出宮找的微臣,說陛下不要下人隨侍,獨自外出,臣才進宮的。」明遠大司馬一身皓青四爪蟒袍,不卑不亢的恭敬說道。
楚離面色陰沉,緩緩說道:「你站這裡多久了?」
「很久了,微臣見陛下在說話,就沒有出聲打擾。」
楚離冷哼一聲,轉身就走了出去,沉聲說道:「安排好她的住處,招御醫給她診症。」
「臣遵旨。」
楚離一身墨黑長袍,只是一閃,就已經隱沒在濃濃的夜色之中。
「姑娘,請隨再下來。」明遠十分恭敬有禮的說道,青夏緩緩站起身子,點了點頭,就跟在他的後面。
榮華宮真的很大,甚至比北秦的太和大殿還要大上數倍,明遠顯然在南楚極有地位,一路上遇到的宮人,不論是楚離帶來的楚人,還是前皇宮遺留的齊人,都恭恭敬敬的施禮後退。
安排妥當一切,已經很晚,青夏站在金碧輝煌的大殿中央,只見八角銅爐四面各有一個,散發著奢靡香氣的焚香帶著濃濃的熱氣,可是即便是這樣溫暖的環境中,青夏還是覺得陰冷。她不自覺的緊了緊身上的披風,卻突然聞到一絲熟悉的氣味,不由自主的就頓住了動作。
「歐陽大人,太醫已經在候著了。」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明遠說道,待下人退下去之後,轉過頭來,對青夏說道:「沒想到還能在這裡見到姑娘,真是在下的榮幸。」
青夏眉梢輕挑,沉聲說道:「我認識你嗎?」
「姑娘可能沒見過在下,不過當初在榮華宮中,在下卻見過姑娘很多次。在下是南楚的臣子,承蒙陛下信賴,方有今日的高宅大屋,富貴榮華,並有機會一展胸中所學,全赤誠之抱負。作為臣子,理當為陛下分憂,是以,有幾句話,微臣實在是不吐不快。」
青夏冷眼看著他,並無什麼明顯的敵意,卻也並無絲毫信任可言。男子絲毫不以為意,抬起頭來,淡笑著說道:「微臣早就知道姑娘被囚齊安手中一事不是虛假,但是卻隱瞞了陛下。原本想,姑娘是僥倖逃脫也好,是死在齊太子手中也好,只要不相見,都是陛下的福分。然而,如今姑娘非但無事,還與陛下見了面,那臣就不得不將一些事情告訴姑娘了。」
「以姑娘的敏銳和機警,我不相信這五年來你真的會一無所察。一千南楚隱士跟著姑娘行走大漠,一路上喬裝打扮,隱姓埋名,匿藏行蹤,保護姑娘的安全,最後回來的不過區區十四個人。剩下的那九百八十六人,全都代替姑娘,埋骨在關外的滾滾黃沙之中了。」
明遠笑容帶著一絲蒼涼,淡淡的說道:「這五年來,不論是在搖搖欲墜的九王之亂當中,還是在南疆複雜詭異的叢林血戰之內,不論是在和燕回對陣的兩軍利箭之下,還是在齊安太子層出不窮的暗殺毒害里,陛下都一直堅持著親自處理關外的文書信件,安排隱士們的一步步守護計畫。姑娘看似無意的一個去向,卻往往牽動了整個南楚朝野的心。姑娘行蹤飄忽,每到一處,我們都無法得知姑娘下一步的去向,只能在所有可能的路途上提前安排,耗費國力財力人力心力數不勝數。很多時候,赤地大漠方圓百里沒有客棧酒家,陛下就命人事先搭建,還要盡量仿舊,以防被你發現,為的,無非就是讓你住的更舒服一點。」
「可是說,這五年里,姑娘走過的每一寸土地,都是腳踩著南楚戰士的白骨,踩著陛下不眠不休的心血。你住的店,吃的飯,喝的水,問路的路人,隨行的商隊,搭乘的馬行,都是我們事先安排妥當的。除此之外,還要掃平前方的一切障礙,流寇、匈奴、馬賊、叛亂,不然,茫茫萬里大漠,直達西域海邊,姑娘只用了區區五年就走了一個來回,就不覺的太順利了一點嗎?」
青夏的臉色漸漸變得青白一片,連呼吸都稍微有些困難。明遠笑著說道:「我和姑娘並無私交,也不像樂松徐權他們那樣推崇你。在我眼中,姑娘除了是一個不負責任,任性自私,所到之處必生禍患的禍星,還是一個自欺欺人,忘恩負義的女人。何順是隱藏在楚宮中多年的齊國密探,他在偷盜姑娘前行的路線書信時被陛下抓獲處死,那麼,齊安就不可能不知道陛下在暗中保護著你。就算你真的沒有發現有什麼異常,難道也沒從他嘴裡得知一二嗎?可是你卻絲毫沒有用詢問於陛下,是不敢面對事實,害怕若是真的,無法報答陛下的情意嗎?」
「姑娘一生執著於自己的內心,堅持自己心中所愛,本是好事。只可惜,你既然無法回應陛下,何不早早斷了他的念頭,你明知他一生孤苦,為人執著,何不決絕一點的傷他的心,讓他了卻了這些俗世凡念。姑娘為了一個男人,踏遍天下,走遍四海,孤身遠赴他鄉,苦苦追尋五年,卻不知,在你的背後,也有人耗盡心力,苦苦的守護了你五年。宣王的情,你無法償還,陛下的義,你就要置之不理嗎?」
青夏面色慘敗,卻仍舊直直的站著,歐陽明遠的話,像是一根根利刺一樣扎在她的心裡。
「我原本想,姑娘若是死在何處,不再回來,那就是最好。沒有你,陛下不會傷心難過,也就可以有精力去面對很多事情,更不會被人所制,有致命的弱點。可是今日姑娘已經回來,明遠不得不改變以前的所有想法,大膽請求姑娘,做事最起碼要公平一點,姑娘連齊安那樣的人也會憐憫,為何卻從來都不肯憐憫陛下呢?」
「帝王也是人,他隱忍了太久,就在剛才,還要為了你的感受而說謊話隱藏自己。這一切,你真的不明白嗎?」
明遠緩緩嘆了口氣,說道:「姑娘,也許臣今天多嘴了,但是我所說的,希望你能夠好好考慮。連秦宣王在最後關頭都知道來見陛下,怎麼姑娘就是不明白呢?」
明遠說完,就退了出去,青夏久久的站在空曠的大殿上,像是一尊雕像一般不知該作何表情。
三天之後,青夏的傷勢已經大致痊癒,面色也紅潤了許多。這是她五年來首次這樣平靜的休息,靜靜的,什麼也不去想。
三天之中,她一次也沒有見過楚離,聽宮女說,楚離近日忙著處理南方動亂,經常深夜召開朝會,已經幾天沒有合過眼了。
這天下午,外面陽光正好,突然外面一陣嘈雜,青夏眉梢一挑,細細的聽了一會,突然掀開軟椅上的錦被,跳了下來,穿上鞋子奔出殿門,就見埃里克斯四人幾里哇啦的跟一旁的士兵們正在交涉,一邊慢吞吞的向著大殿而來。
青夏頓時大喜,大聲叫道:「約翰,埃里克斯!」
四人聽到她的聲音,頓時轉過頭來,加里法傻乎乎的揉了揉眼睛,隨即大聲叫道:「哦我的上帝,上帝顯靈了,上帝聽到了我們的聲音,引領我們帶來了阿夏的面前,為我們帶來了福音。」
「真叫人嫉妒,上帝賜給了阿夏無窮的智慧和好運,永遠都是可以化解危機的。」彼得喃喃說道。
四人頓時跑上前來,圍著青夏開心的哇哇大叫,連連在胸前畫著十字,感激上帝的恩典。
青夏抬起頭來,剛好見到硃紅色大門處,一角黑色的衣衫下擺飄了過去,再就看不到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