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漸漸圓去,越來越遠,漸漸的聽不到聲響。
「老實點,快說,這是什麼地方?有多少人防守?出路在哪裡?」
女子清冷的聲音就在耳邊響起,兩人的距離那麼近,蹲在巨大的水缸里,幾乎是緊緊摟抱在一起一樣。
楚離的眉頭緊緊的皺著,眼神深邃的看著漆黑一片的前方,鼻息甚至可以嗅到她身上清新的味道,他緩緩的伸出手來,想要去觸碰女子的臉,對於她的問話,好似聽不見一樣,只是執著的想要去觸碰。
「快說!」女子的手頓時用力,狠狠的捏住他的脖頸,狠狠的說道:「這裡離榮華宮多遠,楚皇現在還在宮中嗎?可曾離開東齊?再不老實……」
威脅的話頓時就說不出口,蒼白的女子像是木偶一般,頓時驚訝的微張開嘴,眼睛大大的睜著。男人的手輕輕的捧住她的臉孔,淡淡的溫度從上面緩緩傳來,那修長的手指,甚至就連掌心處細細的繭子,都是這般的熟悉。
烏雲終於飄散,月亮破雲而出,月光清冷的灑在偏偏蒼白的光芒。
巨大的榮華宮裡,敗落的西北角太學迴廊上的一隻水缸里,一男一女對視而坐,眼神複雜,萬千情緒奔涌,全都化作了無言的沉默。
時光流轉,冥冥中,星圖在不斷的變換,歲月在呼嘯的奔騰,多少前塵往事飄蕩經過,掃過今朝的華髮。
一晃眼,五年的光陰已過,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在歲月的畫卷上書寫下那塊弄人的白玉。
群山無法同時翹楚,參商怎會永遠相離?
清冷的月光灑在綿長的長廊上,青色的石砌地板,木質迴廊,支楞的瓦礫,無處不再宣誓著這個地方的蕭條和敗落。大齊八年前擴建榮華宮,向東延伸二十多里,宮殿林立,花石繁盛,豹園、鶴園、汀蘭院、海村,林次比列,手工精巧,富麗堂皇,極盡華麗之能事。而這座十七年前的太學庭院,早就已經衰敗了,除了打掃的下人,只有夜宿的烏鴉,會偶爾從上空飛過。
長風從綿長的甬道吹來,捲起兩人翻飛的衣角、滿頭的青絲,像是糾纏的蝶翼一般,纏繞在一處。
青夏一身染血的白衫,秀髮披散,雙眸如水,鋒芒閃動,巨浪翻滾,太多的情緒糅雜在一處,即便她有意掩飾,卻仍舊有不經意的波光流露而出。在這個漆黑的夜晚,在這個雙方都完全沒有半點心理準備的破舊迴廊上,一男一女就那樣靜靜而立,恍惚間,千言萬語竟無從說起。
風越發的大了,月光忽明忽暗,四下里,百草拂動,蟲鳴聲巨,鳥雀撲扇著漆黑的翅膀,飛掠過榮華宮的天空。歲月輪迴,時光荏苒,轉眼間,昔日的頑童已經長大,他們站在暗夜裡的夜幕之中,相對凝視,有那麼多年的牽絆和糾纏,在兩人的目光中隨著時光呼嘯流逝。
楚離面色幾次巨變,無數的疑問和喜悅卻終於還是化作了一聲長嘆,緩緩的轉過身去,輕聲說道:「你隨我來吧。」
青夏站在原地沒有動,被風化了一般。楚離略走了兩步,就回過頭來,看向黑暗中面色蒼白的女子,然後緩緩的解下自己肩上的黑緞披風,伸手繞過她的脖頸,披在她的背上。
「夜裡風大。」男子的聲音低沉,只說了這四個字就不再多言。他見女子垂著頭,竟然就伸出手去,拉住了她白皙纖瘦的手掌。
頓時好似一股電流涌過青夏的全身,那隻修長巨大的手,雖並不如何溫暖,甚至有一些冰冷,可是卻是那般的堅定、那般自然的握住了她,就好像他們曾經這樣做了千百遍一樣。
五年的歲月彈指而過,整個華夏大地滄桑巨變。
她,不再是當初那個凌厲果敢、滿目冰霜的孤傲女子。他,也不再是當初那個桀驁不馴、心狠手辣的鐵血君王。
歲月的磨礪,讓他們都褪去了年輕的青澀,轉而披上了穩重的濃妝。只是在心底,還潛留著那麼一塊誰也無法掩飾的柔軟,再一步一步的逼迫著他們,走到今天的這個地步。
兩個人,手牽著手,一步一步的走在夜幕下的榮華宮偏西的太學迴廊上,夜裡冰冷的風吹在他們身上,就像是多少年前一樣,只是如今,物似人非,曾經那個嬌憨稚弱的女孩子在權利的戰場上敗下陣來,餘下這麼一個包含了太多思念的軀殼給那個凌厲果敢的女子,帶她完成這本該幸福美滿的一個人生。
冥冥中,誰也不知道,是哪只手在主導著這無良的宿命。
嘎吱一聲,滿滿的灰塵頓時飄散,年久失修的木門發出刺耳的聲響,楚離抬起腿,跨過那道門坎。這個當年看來高高的門坎,如今已經輕鬆的一抬腳,就能跨過去了。
大殿里漆黑一片,楚離拿出隨身攜帶的火摺子,將一盞宮燈點燃,然後轉過頭來,看向門口處那個單薄消瘦的白衣女子。
青夏看著他,一顆心卻好像突然被人緊緊的抓緊,她陡然想起當初在那個與世隔絕的皇陵里,一身白袍的男子淡笑著站在自己的身邊,輕聲說道:「這條甬道,當時一共是二千六百七十七步,有燭台四百座。沒想到如今故地重遊,只需不到一千步就可以走完了。可惜當時我身上沒有火石,一個月下來,一次也沒有點亮過這裡的蠟燭,從那以後,無論走到哪,我都會帶著這個東西了。」
青夏的眼眶突然有些濕,她輕輕的咬住嘴唇,看著對面的黑袍男子,不自覺的退後了兩步。
楚離面容沉靜的看著她,看著她不自覺下的動作,心底輕輕的抽痛,雖然只是兩步的距離,可是在他眼裡,卻是那麼的遙遠。
這座大殿很大,幾排小几單獨的放在大殿中央,像是學生的課堂一樣,楚離十分熟悉的走到靠後的一個小几面前坐下,高大的身材坐在那裡顯得有幾分滑稽,可是他仍舊坐在那裡,興緻似乎很好。
這大殿是兩重門,外面的門已經關上了,縱使大殿已經長久不生火,仍舊溫暖了許多。青夏披著楚離的披風,靠在內殿的門柱上,頓時感覺是那般的累。現在終於見到了他,知道他平安無恙,毫髮無損,一顆心頓時就安寧了下來,鋪天蓋地的潮水般的疲憊像是層層海浪一樣翻湧了上來。她緩緩的坐下,靠著門柱,坐在那為了顯示皇家威儀而有意稍高的門坎上。
楚離的身體頓時一震,千百個畫面紛揚的閃過腦海之中,綵衣雙髻的稚齡孩子,托著腮坐在高高的門坎上,胖胖的小腳一盪一盪的,可愛的望著裡面那個正在讀書的男孩子,等待他偶爾回過頭來,兩個男人調皮的做一個鬼臉。
「這些年,你還好嗎?」
低沉的聲音從前面緩緩響起,青夏靠在門柱上,面色蒼白,嘴角卻輕輕的一笑,滄海桑田般的感慨。好不好?這麼一個簡單的問題,她卻突然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了。
「秦之炎離開之前,曾來了一次南楚。」
青夏聞言頓時一驚,可是她卻沒有說話,只是眉頭漸漸皺了起來,眼神斜挑著看著前面男子的背影。
楚離的聲音舒緩,像是溪澗的水,無聲的緩緩而流:「他說已經找到了商丘一族的下落,可能要去很久,托我照顧你。」
青夏緩緩的閉上了眼睛,將額頭抵在門柱上,緊緊的抿緊嘴角,一行清淚緩緩落下,流過她蒼白的臉頰,滑進嘴裡。
「我派人探查幾年,始終沒能得到蛛絲馬跡。他是怎樣一顆七竅玲瓏心,若是不想被人找到,可能真的就找不到吧。你,也不要太過於耗神,順其自然,也許哪一天,還有再見的機會。」
青夏深吸口氣,抬頭說道:「謝謝你肯告訴我這些。」
「不必,」楚離說道:「事情是我應承下來的,我沒做到,本就是不信。」
青夏突然想起齊安的話,想要問,卻終於還是沒有問出口。外面的風順著敗落的門板和窗棱吹了進來,打在兩人的肩上,吹起他們烏黑的髮絲。青夏抿緊了嘴角,終於說道:「楚離,你終於征服了東齊,我該恭喜你。」
楚離低低一笑,笑聲略略苦澀,卻未回答。
空氣里的氣氛是那般的沉默,有無言的尷尬橫在兩人中間。一直以來,似乎總是這樣的,青夏靠在門柱上,望著這一室淡淡的燈火,不知道楚離為何要帶她來這裡。
彷彿是心理感應一般,黑袍男子突然呢沉聲說道:「這裡是太學,我小的時候,就是在這裡和齊安他們讀書的。當年的青夏,就是坐在你現在的這個位置上每天庄先生下課。」
青夏一驚,就聽楚離繼續說道:「你之前坐的那個迴廊,就是我和青夏第一次見面的地方,當時她也是坐在你坐的那個地方,聽到我跑過來突然跳到我的面前,嚇了我一跳。我們剛才待的那個水缸,我們小時候經常在那裡玩耍,有一次進去出不來,宮裡的人忘了我們,我們在裡面待了整整一個晚上。那時是秋天,天氣已經很冷了,我和她後來整整病了十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