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卻挺過了那麼多年。二十年來,每日一次的毒發,都會瘋狂的折磨著他這個千瘡百孔的身體,連帶著他的心,也漸漸的衰老了下去。他從來沒有叫過一次疼,也從來沒有流過一次淚,他甚至還可以在毒發的時候指揮作戰,甚至可以在毒發的時候談笑點兵,甚至可以在毒發的時候在大殿上觀看清歌妙舞。
這是個外表清澈淡漠的男子,看似精細的一碰就會破碎的身子之下隱藏著的,卻是那樣堅強的一顆心。
還記得當初第一次在太和宮裡見到他的時候,他還是個六歲的孩子,那個時侯,他還沒有癱瘓,還可以勉強的走路,獨自一人生活在西邊破敗的宮殿里,安靜的像是一個不會說話的影子。
那時的仲太傅,還不過四十多歲,以這個年紀成為翰林院的首席編修,的確是值得驕傲的事情,他那時春風得意,在內廷酒醉之後,竟然晃晃悠悠的來到了西六宮,大聲的吟誦著自己新作的詩詞,正在興頭上,忽聽一個稚嫩的聲音淡淡的說道:「韻腳壓的不對,第三句和第四句連接有問題,秋思換成秋韻更好些。」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宣王,只是那個時候他還不是宣王,只是一個被遺棄在冷宮偏殿之中,無人問津,無人想起的落魄皇子。那一天陽光很足,他轉過頭去,只見一個單薄消瘦卻眉清目秀的小孩坐在偏殿破敗的門坎上,只穿著一件單衣,身前放著一隻巨大的木盆,而這個還沒有他大腿高的小孩,竟然一邊跟他說話,一邊洗著盆里的衣服。
他當時很奇怪,還以為是那個宮殿里跑出來的皇子小侍從,就問道:「你是誰?」
孩子似乎很開心有人可以陪他說話,站起身來,在衣服上擦了擦被水泡的發白的小手,很是有禮貌的,一本正經的說道:「先生你好,我是大秦帝國的第七十八代子孫,是當朝皇帝的第三個兒子,我叫秦之炎。」
一晃,已經快二十年了,昔日的小小孩童也已經長的那般高了,可是為什麼在他眼裡,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他仍舊是當初那個單薄瘦弱的孩子,十分固執認真的對他說他是大秦帝國第七十八代子孫,是秦王的第三個兒子,他叫秦之炎?
仲太傅的眼睛漸漸濕潤了,他的聲音那麼低沉,那麼蒼老,帶著說不出的無力,緩緩的說道:「你等了那麼久,籌划了那麼多年,守護了那麼多年,不就是等這一天嗎?你馬上就要成功了,大秦就要脫胎換骨了,這麼多年,這麼多的苦難,你都撐過來了,怎麼能在這個時候倒下呢?最起碼,你也該等之翔回來,安頓好一切,再最後看一眼咸陽城,然後才能閉眼啊。」
「我已經按照你的吩咐,把紅綃公主和安康公主指給了陸成陸濤兩兄弟了,他們都是華陽的兄弟,人品也不壞,有華陽的管制,兩位公主一生不會受欺負的。況且你現在位高權重,將來之翔若是登上皇位更不會不管她們。你別看之翔嘴硬,其實也只是恨鐵不成鋼罷了,兩位公主年紀還小,又有你一直照料,自然就驕縱了些,經過四皇子這次的事情,想必她們也成熟長大了不少。」
仲太傅聲音舒緩,蒼老沉重,輕輕的說道:「瑤妃娘娘當日受了刺激,現在已經漸漸平息了下來,脾氣也不再像以前那般跋扈,將來之翔登位,她就是皇太后了,你還有什麼放心不下的?聖上昨晚已經咽氣了,他受的傷太重,湘王又給他餵了毒,任是怎樣都無力回天了。其實死了也好,省的他活著受罪,他不像是你,稍稍痛一點就要殺要砍,宮裡的太監宮女已經被他傷了二十多人了。我悄悄將他抬進了太廟,換了上去,再過三日就要發喪了。淳于皇后還是那個樣子,他的兩個兒子都已經沒了,健忘症更嚴重了,我知道你一直覺得愧對她,只是這些事情也不是你能掌控的,五皇子當年做出那種事,換了是誰,都不會饒了他的。大秦經你這次改革,三五十年之內都不會有大的叛亂,那顆毒瘤已經被你拔除了,你為它操心了一輩子,現在就不要再為它操心了。」
窗外漸漸飄起了雨絲,淅淅瀝瀝的,有著清澈的味道,仲太傅的眼淚漸漸流了下來,但是仍舊慢慢的說著:「楚皇已經退兵了,今天早上就回南楚了,連舟親眼看著他們走的,南楚的那個嘉雲公主,被許配給了十七皇子了,娶個媳婦進門,江華王也許就會收收心了。至於莊家丫頭,你也不用再擔心了,楚皇那般要緊她,是不會虧待她的。只是婉福那個丫頭,竟然一聲不吭的追著楚皇去了,我已經派人去追了,邊關也發放了文書,怎麼也要將她追回來。」
「我知道你聽得見,你從來不會讓別人為你擔心,你這一生都在不斷的為別人活著,現在也該好好的為自己活一次了。你不是說想去江南看看嗎,還想去看看大漠,看看草原,等之翔回來了,把一切都交給他,你就可以放心的去了。」
門嘎吱一聲,一隻通體雪白的小獸突然從門縫擠了進來,身上濕淋淋的,一進屋子就拚命的甩著身上的水珠,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那日青夏騎馬而去,大黃身子小腿短,還沒追出王府就跟丟了,它鬱悶的在府里轉了幾日,連酒都不再喝了,飯吃的也少,任是誰去逗弄它,都提不起什麼興趣。只是每天晚上還是會準時的回到秦之炎和青夏的房裡來睡覺,此刻它搖晃著肥肥的屁股,搖頭擺腦的走了進來,突然看到仲太傅,似乎一愣,隨即就猛地跳起來,以一個主人對外來闖入者不歡迎的態度大聲的嗷嗷怒吼了起來。
仲太傅還是第一次見到它,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宣王竟然養起了寵物,感興趣的看著它。只見小獸幾步跑到秦之炎和他之間,護在秦之炎的床前,憤怒的張牙舞爪,對著仲太傅大聲咆哮。
大黃和秦之炎的關係一直不好,在很長的時間裡,都是和楚離站在同一戰線,幾次試圖向秦之炎的靴子里排泄。可是此時此刻,眼見這老頭眼睛紅紅的坐在睡著了的秦之炎身旁,不知道存了什麼齷齪的心思,頓時忠心護主了起來。
它一邊叫著,還一邊回過頭去,試圖叫醒秦之炎來和它共抗外侮,見秦之炎沒有反應,它竟然幾步從小腳凳上爬了上去,用力一躍,兩隻前爪搭在床沿上,晃晃悠悠的憋足了勁,費力的爬上了床。渾身濕淋淋的爬上秦之炎的身邊,用腦袋用力的頂著他的手,見他沒有反應,微微一愣,似乎十分生氣,一個高竟然蹦上了他的胸膛,嗷嗷大叫了起來。
仲太傅一驚,這個時侯秦之炎的身體怎麼還能承受這樣嚴重的撞擊,剛想伸出手去阻止,突然只聽噗的一聲,秦之炎眉頭一皺,一口鮮血就噴了出來,染的大黃的頭頂一片血紅。
「殿下!殿下!」仲太傅大驚,連忙跑出去叫人。
八巫就在偏廳,急急忙忙的跑了進來,為秦之炎搭脈施針。忙活了好一陣,秦之炎的呼吸才漸漸平息了下來,白石巫醫長吁了一口氣,說道:「太傅果然學究天人,若不是這一口淤血吐出,殿下可能剛才就在睡夢中去了。現在好了,輔以藥石,當可再撐數日。」
仲太傅愣愣的,待眾人都去了,才向那隻雪白的小獸看去,只見它正十分懊惱的用兩隻短短的前爪擦著腦袋,想將那些鮮血擦去,一邊擦著還一邊用幽怨的眼神看著睡在床上的秦之炎,似乎也知道他生病了,有氣沒處撒的鬱悶。
第二天一早,秦之炎就醒了過來,並且精神十分好。祥叔高興的不斷的燒香拜佛,十分虔誠的說要去大廟修繕巨佛金身。
早上,秦之炎吃了一碗蓮子羹,喝了一大壺碧兒煮的雪梨湯,中午的時候,就傳來了睿王回京的消息。秦之炎身著朝服,丰神玉郎的帶著滿朝文武親自到北城門迎接,場面十分隆重。睿八王今年剛剛二十一歲,年富力強,長相和秦之炎十分相似,只是肌膚微微有些黝黑,那是經常鍛煉的健康之色。
晚上的家宴在皇宮裡舉行,上位仍舊空著,太子燕王湘王九王的故去,讓秦之炎坐在了最上首,下面仍舊是那一群居心叵測的兄弟,秦之翔談笑風生的跟大家講著北地的風俗和北疆大營里的笑話,宴會倒也其樂融融。
皇家就是這樣,無論前一秒發生了什麼,下一秒大家仍舊可以和和美美的坐下來吃飯喝酒,沒有一個不是粉飾太平的高手。
當天晚上,秦之翔跟著秦之炎回了宣王府,進了書房之後,整晚都沒有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