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到了吧,」男子突然低低的說了一句,聽不出喜悲,辨不明怒樂,只是淡淡的雋永,連帶著一絲絲的牽掛和擔憂,「不然,就要淋雨了。」
嘎吱一聲,房門被人推開,碧兒還目一掃,陡然看到秦之炎站在窗子旁邊,立時叫道:「殿下,你怎麼能站在那裡吹風?」
小丫鬟急忙走上前來,一把將窗子關上,給秦之炎披上了一件外袍,有些生氣的說道:「殿下也太不愛惜自己的身子了,要是姑娘在,一定會生氣的。」
秦之炎實在是這世上最沒架子的主子,被小丫鬟訓斥,也不氣惱,淡淡一笑,緩緩的走回書案。
書案前,擺著大堆大堆的文書,有兵部的任命調令,有戶部的錢款結算,有糧部的賑災檄文,有工部未來幾年的堤壩建設規劃,有翰林的編修委任,有百官的人品細表,有各方氏族的詳細資料,還有對各種突發事件的應急措施……
滿滿當當,他整個人一坐下去,就幾乎看不到頭臉。身子越發清減,眼角的魚尾紋竟然更深更深。
碧兒眼眶一紅,險些就要落下淚來,微微咬住下唇,強迫將喉間的酸意咽下去。將手上的托盤放在桌子上,說道:「殿下,吃點東西吧,這是川貝雪梨湯,多少喝一點啊。」
秦之炎提筆的手微微一愣,他抬起頭來,眼角突然閃過淡淡的笑,那般的溫柔和順,放下文書,緩緩的端起,打開蓋子,淡淡的清香就飄了出來,蒼白的男子微微閉上眼睛,深呼吸的一嗅,輕輕的笑道:「沒想到還能喝道,碧兒,你有心了。」
小丫鬟眼眶更紅,抽了抽鼻子,就將頭轉了過去。
秦之炎輕輕的喝了一口,突然眉頭一皺,搖頭說道:「不對。」
碧兒一驚,連忙問道:「哪裡不對?是味道不對嗎?碧兒馬上去重新煮。」
秦之炎搖了搖頭,擋住了她的手,說道:「川貝似乎多了點,掩去了雪梨和蓮子的香氣。」
「是嗎?」碧兒急忙的袖兜里翻找了起來,拿出一張白紙,一邊看一邊說道:「可能是我搞錯了,姑娘寫的東西,我真是看不懂。」
秦之炎接了過來,看了一眼,只見上面清楚的寫到川貝2錢,雪梨2個,蓮子3錢,後面還跟著一堆的中草藥。他不由得笑了笑,說道:「你自然是看不懂的。」說罷,提起筆來,將上面的阿拉伯數字全都改成了大寫的一二三四,然後笑著遞還給她,說道:「好在她教過我。」
碧兒接過來,大喜,就要去拿秦之炎桌子上的碗,說道:「這下好了,殿下,我去重新煮。」
「不用了,」秦之炎淡淡的搖了搖頭,說道:「就這樣吧,你下去吧。」
「殿下?」
秦之炎揮了揮手,聲音帶著一絲掩飾不住的疲倦,「下去吧。」
門再一次緩緩的關上,秦之炎有些虛脫的靠在椅子上,閉上眼睛,只覺得眼前有大片大片的黑霧,靈藥的藥效在一點一點的消失,他也越發的感覺到了身體的孱弱,似乎只是說一會話,都會消耗他太多的體力。修長的手指在太陽穴處細細的揉著,突然想起青夏曾經教過他的眼保健操,不自覺的就自己做了起來。不知是不是幻聽,耳邊竟然迴響起她溫柔甜美的聲音。
「一二三四五六七吧,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我終究,還是沒有這個福氣。
清淡的微笑,漸漸的出現在他的臉上,些微的苦澀,些微的自嘲,些微的不甘心,卻又些微的無可奈何。
時光那般的急速,卻又那般的安靜,他一直是這般淡然的面對生命,淡然的面對一切的波折和痛苦,以一個超然的角度去承受所有的事情,然而,在生命的末端,再一次回頭望去,卻也終於看到了那些平靜的浪花下隱藏著的波濤。原來,也曾經衝動過,原來,也曾經彷徨過,原來,也曾經不能自已過。
那朵盛開在生命中的潔白蓮花,像是忘川的清澈泉水,洗滌掉他過往人生中的所有陰霾,讓他心甘情願的,忘記了一切的痛苦,忘情的投入在那虛無的卻又溫暖且實質的溫泉裡面。
原來,他也是可以這樣的,自私的,努力的,想去愛上一次。
他以為,自己的力量很大,大的可以為她撐開一方晴空,可以為她開闢出一條光明美好的路途,可以給她一個溫暖幸福的生活。
然而,他畢竟還是錯了,錯的那麼離譜。事到盡頭,他才發現他的力量原來那麼小,那麼小,那些常人輕鬆就可以做到的事情,在他眼裡,卻是那般的困難。無論他多麼努力,還是無法得到那些夢寐以求的生活。於是,終於頓悟,幸福不是權勢,不是金錢,不是萬人之上,不是富甲天下,而是可以信守承諾的,完好無恙的,天長地久的,溫馨的陪伴。
清俊的男子淡淡一笑,原來權傾天下、萬人朝拜、宏圖霸業、錦繡華蓋,都及不上她一個明媚幸福的微笑。
只可惜,只可惜,即便了解,卻是有心無力。
這孤寂的屋子裡,到處還殘留著她的香氣,那燦爛如朝陽般的微笑,終於只能存在於睡夢之中。
命運捉弄,終於還是無法給你安然的幸福,如此,不如放你歸去,天下之大,總會有屬於你的人生。
哪怕怨恨,也不要遺憾傷懷,也不要以我慘敗不堪的生命,拖住你前行的腳步。
門扉處突然傳來輕輕的敲門聲,秦之炎緩緩睜開眼睛,說道:「進來。」
牧蓮一身灰色衣衫,緩緩的走了進來,左腳微微有點跛,但是還不影響行走。
秦之炎微微一笑,指著書案前的椅子,示意她坐下,笑著說道:「你來了,好點了嗎?」
牧蓮點了點頭,聲音微微有些低沉,但還是緩緩的說道:「殿下,我是來向你辭行的。」
「你要走了嗎?」
「恩,」牧蓮面色沉靜,仍舊是一貫的表情,只是笑容里似乎帶著一絲釋然,輕聲說道:「我在王府太多年了,都快記不清外面是什麼樣子了,大長老也已經不在了,我再留在這裡,也毫無意義了。」
秦之炎唇角淡淡一笑,面容柔和,說道:「也好,出去走走,到處看一看,我為你在雙城準備了兩個銀號,已經經營了兩年多了,當足矣供養你一生無憂。累的時候,就去看看。」
牧蓮眼眶微紅,卻還強忍著淚水,緩緩頷首說道:「多謝殿下。」
「不必言謝,」秦之炎說道:「你在我身邊這麼多年,我能為你做的,只有這麼多。」
牧蓮抿住嘴角,深深的呼吸,然後誠摯的說道:「殿下,牧蓮要走了,以後可能再也沒有再見的機會了。你要自己保重自己的身體,不要太過於勞累,天氣冷了,要多加衣裳,朝中的那些事情,能交給別人的就盡量交給別人,做人做事,不要逞強,不要只是為別人著想,也要想想自己。」
秦之炎一笑,說道:「牧蓮,說的我好像是幾歲的孩子,難道你還怕你家王爺我受人欺負不成?」
牧蓮苦澀一笑,說道:「別人都說殿下厲害,都說殿下深藏不露,是帝國第一權謀高手。可是卻只有牧蓮知道,殿下是一隻蠟燭,照亮別人的時候,也是在燃燒自己。」
「殿下,牧蓮一生受你大恩,沒有你,我也許早就已經死在軍妓營里了。牧蓮沒什麼能報答你的,就讓我在臨走前給你磕一個頭吧,希望天上的星宿,可以保佑殿下長命百歲,可以保佑殿下得到想要的東西,可以保佑殿下過的開心,再也別這樣形單影隻了。」
跛腳的女子緩緩的跪在地上,面色雪白,眼眶深深,身形單薄消瘦,背脊卻是那般的筆直。她緩緩的磕頭,一個,兩個,三個,終於站起身來,說道:「殿下,牧蓮走了。」
秦之炎點了點頭,笑容清遠,有著清幽的神色,是那般的寧靜和悠遠。
門扉被打開,轉瞬就隱沒了女子灰色的衣衫。她似乎永遠都是這樣的,在薄霧中來往生活,一身灰衫,那般的不顯眼,消失在一片蒼茫之中。
門剛一關上,女子的眼淚就掉了下來。已經忘記了多久沒有哭泣過了,似乎從那裡逃出來之後,她就忘記了該怎樣去哭,她一生偏執,卻始終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那些閃爍著聖潔的光輝的人,終究只能是一個夢,存活在她的仰望之中,永遠無法伸出手去,哪怕是碰一下衣襟,都是一種奢求。
沒有人知道,在齷齪的黑暗中去仰望一個永遠也不可能的光芒,是怎樣的痛徹心扉。一遍又一遍的告訴自己不可能之後,卻是阻止不了的狂熱,那些濃濃的自卑,那些無法抑制的痛苦,佔據了她的整個生命。只能存活在泥濘之中的卑微生命,又怎配去愛戀那座光明的神邸?她的愛情,猙獰而痛苦,壓抑而沉重。幾乎是虔誠的去觀摩著那個終生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