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沒有經歷過那一切的人永遠也不會明白。
大漢街頭上,百歲高齡的咸陽老者搖頭嘆道:「那是九天上的鳳凰,註定是澤被蒼生,恩加四海,哪怕是九幽烈火也不能煅燒其分毫翎羽,璀璨奪目,姣姣如凰。」
那是一個陽光璀璨但卻冷風凄涼的正午,平地里捲起滾滾黃沙,大路兩旁的店鋪、酒肆、當鋪、錢莊、茶樓全都不約而同的關閉了店門,門轅上的幡子,好似一塊塊死人的白皮,軟綿綿的耷拉著,隨著偶爾經過的長風,鼓動兩下,就再次毫無生氣的懸掛在上面。平日里喧嘩吵鬧的青樓,此時也是寂靜無聲,那些往日花枝招展濃妝艷抹的妓女舞姬們,今日竟一反常態的全都淡妝素服,頭戴白花,在勾欄的前頭站立著,遠遠的望著長街的盡頭,似乎在等待著什麼。街頭的小販們早早的就收了攤,可是卻都沒有回到家去,他們凝神屏息的站在街頭,踮起腳尖,探頭探腦的,寂靜無聲。白亮的日頭底下,有兩隻雪白的禿鷹在長空上盤旋著,不時的發出尖銳的鳴叫,聲音破碎凄涼,遠遠的回蕩在咸陽城的上空。
一切都像是在演一出啞劇,無聲,但卻透著刻骨的寒冷和凄涼。
時間緩緩而過,似乎緩慢,但卻似乎那般的急速。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長風陡然而起,在地上打著卷,呼嘯的滾過寬敞的街頭,迷得街上的眾人不得不掩住眼睛,捂住口鼻,長長的袖子遮在眼前,堪堪擋住那些肆虐的狂風。
呼嘯的風聲中,車輪的嘎吱聲緩緩在長街的盡頭響起,聽到聲音的小販們、商戶們、酒肆的店小二、茶樓的茶先生、青樓的老闆娘,還有那些普普通通苦哈哈的生活在社會最底端的百姓們,無不放下了手掌,瞪大了眼睛向著街道的盡頭看去。
一隻長槍,兩把戰刀,三雙靴子,上百個鎧甲齊備的帝國兵勇,上千名手持弓箭長矛的侍衛,外圍的,上萬的京畿大營的鐵甲騎兵紛紛圍攏,迤邐綿延長達數里,浩浩蕩蕩的向著正陽廣場緩緩而來。
鎖鏈的叮噹聲沉重刺耳,長達數百米的鐵鎖長龍上拴著數千名滿朝元老,有當朝文學大儒,有禮部工部的上書侍郎,有兵部的掌權將軍,還有朝中的大小官員和他們的家屬,蜿蜒迤邐,人人灰白囚衣,神情委頓,衣衫染血,顯然都是經歷過一番重刑。他們腳步踉蹌,行走十分吃力,面色灰白,毫無任何神采和光澤。突然,只聽撲通一聲,一名大約只有十一二歲的孩子倒在地上,旁邊的似乎是他的母親,剛想伸出手去攙扶孩子,猛地被旁邊的士兵唰的抽了一鞭子。
刺耳的慘叫聲頓時傳遍了長街。
咸陽新任太守會同三司法行官,還有尚律院的三名的掌律司長齊齊眉頭一皺,太守徐昌齡皺眉對著一旁的侍衛使了個眼色。只見那名士兵面色如鐵的走上前去,一把抓起地上的孩子,就走了下去,隱沒在重重的兵丁之中。
冷寂的長空之中,只餘下那名年輕的母親痛徹心扉的刺耳尖叫。
這些,都是引宣王之亂而牽累的滿朝文武,這些往日里和宣王交好的大臣們,在經過了咬牙誓死的苦熬之後,沒能吐出秦之燁想要的答案,於是,將在今日,和宣王一同問斬。
連同,他們的家人。
冷風呼嘯,黃沙迷眼,可是卻再也沒有人去蒙住眼睛。只因為,綿長的人龍走過之後,長街的盡頭,終於再一次傳來了嘎吱嘎吱的車輪聲響,一輛製造粗糙的囚車緩緩的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之中。
土黃色的粗糙木車,充滿了淡淡的腥臭之氣,暗紅色的底座上,隱隱的透著血紅的光芒。這輛不知道承載了多少位或罪大惡極、或含冤而死的犯人的囚車,終於在今日迎來了它囚車生涯中最為光輝的一刻。只見車中的男子長眉舒緩,面如冠玉,只是略顯蒼白,長頭墨色長發披散在肩頭,仍舊是當日的那一身烏黑色上綉紅鸞的喜袍,神情淡漠,眼睛微閉,盤腿坐在囚車之中,就像是睡著了一般,神色間雖然難掩憔悴,可是卻沒有半點敗落落拓之氣。仍舊是那般的清華高貴,雍容典雅。
就像是平日里,他尋常的出巡一般。
不知是什麼時候起,百姓中,隱隱有人低聲的哭了起來,聲音很小,但是卻是那般的清晰,似是女子的抽泣,漸漸的有老人的低喘,漸漸的有壯年男子的哽咽,再漸漸的,又加入了孩子的清脆哭聲。
馬車漸漸上前,車輪緩緩滾過滿是塵土的街道,儘管有那些長矛利箭的逼迫,可是,在馬車來到各人身前的那一刻,咸陽城的百姓們還是自發的跪在了地上。遠遠的看去,那些悲傷的膝蓋一個又一個的跪在地上,千千萬萬的人頭矮下去,像是一波一波的洪水。哭聲漸漸變大,宣王的名號在人群中低低的默念著,天空中的禿鷲在尖聲長鳴著,聲音凄厲,好似死去的絕望的亡靈,在翻唱著死亡的哀歌。
沉重的氣氛充溢在空氣之中,眼淚灑滿了咸陽的大街小巷,一聲一聲的鳴鐘在城樓處敲響,離斬首的時間只剩下一個時辰,十二聲鳴鐘敲打在眾人的心坎上,壓抑的哭聲,激蕩的回蕩在空氣之中,滿滿都是心酸的味道。
「等一等,等一等!」蹣跚的老者突然高聲叫道,車隊人群停了下來,紛紛轉過頭去看向聲音的發源處,只見青衣白色的老者踉蹌的追上前來,身上多處暗紅色的傷口,還在猙獰的向外流著血。
「諸位大人,老朽是犯罪之身,不可以進去法場,就讓老朽在這裡給舊主敬上一杯酒吧。」
祥叔跪在地上,蒼老的臉上有著風霜病弱的痕迹,整個咸陽城的百姓沒有不認識這個老人的。他是宣王府的管家,不同於其他大臣王爺的家奴,是個寬厚仁慈的老人,就連上街來買東西,也從不仗勢欺人。
徐昌齡眉頭緊鎖,向旁邊的三司法行官廖凱看去,人老成精的三司法廖大人連忙把頭轉到一邊去,裝作沒看到,這一趟差事十分難辦,一面是忤逆湘王一面是犯了民怒,那一邊都不好辦。徐昌齡心下微怒,終於還是沉聲說道:「行刑的時間就要到了,你磕一個頭就走吧。」
「是,是,謝謝大人。」
祥叔蒼老佝僂的身體來到秦之炎囚車之前,顫顫巍巍的跪在地上,渾濁的眼睛登時流下淚來,淚水在滿是褶皺的臉上縱橫流下,老人一個頭重重的磕在地上,大聲的叫道:「王爺,老奴給您磕頭了。」
秦之炎面容依舊,眉梢微蹙,緩緩的抬起頭來,雙眼緊閉。
嘭的一聲,祥叔又將頭重重的磕在地上,從籃子里拿出一壺酒,灑在黃土之上,聲音凄涼蒼老的說道:「王爺,老奴給您敬酒了。」
人群中的哭聲越來越大,那些壓抑著的聲音比放聲哭嚎還令人難過,走在前排的文武大臣紛紛回過身來,看著那個跪在地上渾身傷痕卻仍舊不斷磕頭的老人,眼淚潸然而下。
「王爺,老奴來送你了,您吩咐的事情老奴都已經辦好了,您放心的去吧。下輩子做平民也好,做窮人也好,做番邦胡人做凡夫俗子都好,就是不要再做王爺了。」
百姓的躁動聲越來越大,徐昌齡眉頭一皺,對兩側的侍衛說道:「將他拖下去。」
「是!」侍衛們應了一聲,如狼似虎的抓起祥叔兩條蒼老的手臂,就順著長街拖了下去,遠遠的,老人仍舊在大聲叫著:「王爺,老奴不能去送你了,你一路走好!」
陽光白亮,有著絕望的溫度,車馬漸漸行走,百姓們跟在車馬之後,牽衣頓足,哭聲綿延不斷。
正陽廣場佔地極大,曾經是京畿大營的屯兵處,後來在城外建立了大營,就空了出來,可以同時容納上萬人,一座高高的石台之上,數千名人犯已經被押,枷鎖被卸了下來,數千個斬頭台刀斧手立在人後,場面甚是壯觀。
皇親國戚處斬,大多毒酒白綾,以全皇家的面子。但是秦之燁卻偏偏用這樣一個法子處斬秦之炎,不過是為了建立自己的威信。
囚車緩緩駛上石台,秦之炎站在斬頭台之前,墨袍飄飄,長發披散,一張臉孔好似上好的白玉,劍眉入鬢,有著遺世獨立的王者之氣。
徐昌齡和三司法廖大人並肩而坐,兩側是三位尚律院的掌律司長。徐昌齡仰頭望日,見時間已經差不多了,下令道:「去枷,上刑台!」
一名身材彪悍的紅衣刀斧手走上前去,走到秦之炎的面前,突然跪在地上,一個頭磕了下去,沉聲說道:「王爺,小的送您上路。」
說罷,就緩緩的舉起長刀,高舉在秦之炎的脖頸之後。
嘩的一聲,台下的百姓們突然躁動了起來,無數人終於忍不住大聲痛哭,秦之炎的王號也不斷的被人疾呼,就連台下的兵勇,也忍不住的默默垂淚。徐昌齡見狀怒喝一聲,大聲喝道:「誰敢喧嘩攪亂法場,就同人犯一同問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