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夏微微吃了一驚,不過這妖女行事向來顛三倒四,從不按理出牌,也沒放在心裡。剛一坐定,林暮白就趴在她耳邊呱噪的說道:「陛下也不見了,你也不在,我還以為你們兩個不管我偷偷跑了。」
青夏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也不搭腔。略一抬頭,卻見譚小姐坐在主位上,一身淡紫色羅衫,上綉青綠彩蝶,更加顯得超凡脫俗,嫻靜素雅,只是一張臉孔略顯蒼白,兩眼微紅,顯然這一日並不好過。
看到青夏的眼神,譚小姐淡淡一笑,眼神微微閃爍猶疑,卻並沒有和她搭話。
青夏知道她此刻對自己心虛矛盾,即知道是自己為她解了圍,還有些怨恨自己害了她的心上人,兼且知道楚離就在島上,對青夏所說的話自然就有所懷疑。當下也不上前搭腔,只是端起一杯水酒,仰頭就灌了下去。
那酒激烈,熱辣辣的刀子一般滾過嗓子,青夏心緒翻湧,眼前不斷浮現出白日里祝小蝶那一隻滿身鮮血的小鳥,只覺一顆心好似被針扎一般,疼痛難忍,呼吸不暢,可是轉念之間,楚離孤身站在齊腰百草中的樣子又浮現而出,像是兩隻巨輪一把,左右拉扯著她不斷搖擺的心。
案上的珍饈佳肴都失去了光澤和誘惑,青夏只是一杯一杯的飲著水酒,一會的功夫,頭就開始發暈。一輪又一輪的長老先生上前來敬酒,林暮白無奈,頻頻起身,為青夏抵擋,不出片刻,就也是眼神迷醉,暈乎乎的趴在案上。
楊楓當然知道青夏在借酒消愁,嘆息的起身,杯來即擋。烈雲髻冷冷的坐在一旁,一張小臉漸漸失去了笑意,嘴角譏諷的看著楊楓,心底卻是滿滿的苦澀。大眼瞟了一眼坐在一旁的青夏,突然冷笑一聲,眼內鋒芒畢現。
就在這時,突然有人高聲叫道:「蓬萊女賢木十煙小姐到!」
絲竹頓止,花枝招展的舞女也齊齊退到一側,眾人齊齊起身,青夏和楊楓對視一眼,也隨之起立,剛拉起一旁醉的不成樣子的林暮白,一名一身黑色長袍,赤足雪膚的女子就緩緩走進大殿。
這女子的長相併不如何出眾,膚色奇白,眼窩深陷,面容消瘦,更顯得一雙大眼又黑又亮,柳眉細挑,雪白的脖頸高高的挺著,但是這些並不是分出色的五官和在一起,卻顯得此女子擁有脫俗的氣質。這不是像譚小姐那種外貌所能表現出的嫻靜溫婉,而是一種由內向外的知性。祝淵青就坐在青夏身後,連忙上前介紹著說道:「這是我們蓬萊這一代的智者,居住在內谷的天機閣里,庄姑娘還沒有見過。」
青夏聞言一驚,早就聽祝淵青說過蓬萊歷代的智者,只是沒想到這一代竟然會是這麼年輕的一個女子。
蓬萊傳承千百年,向來以機械機括學為尊,是以每過十年,就要舉辦論術大會,召集谷中智慧長者,就近十年內困擾的難題進行集體答辯。勝出者,就是這一代的智者,成為蓬萊智慧巔峰的象徵,極受尊崇。青夏聽說上一次的論術大會已經過去了六年,而這個女子看起來不過二十歲出頭,那麼六年前不過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她那個年紀就能在蓬萊一眾學識淵博的長者之中脫穎而出,實在不是天賦驚人。
連忙拱手說道:「久聞木姑娘大名,想不到離去之前還能見到姑娘真顏,真是三生有幸。」
木十煙淡淡笑道:「我已經兩年沒出過內谷了,昨晚聽清叔說起庄姑娘驚人的見識,實在忍不住想出來討教一二。姑娘離谷還有幾日,明天可否抽出時間,到天機閣來,讓我有機會聆聽姑娘高論呢?」
這種請求哪能拒絕,青夏點頭答應。女子開心一笑,只見她年紀不大,眼角卻細紋叢生,青夏知道這是用腦過度的原因,想起這蓬萊谷中眾多匪夷所思的發明都是出自這麼一個柔弱女子的腦袋,不由得心生敬仰。
就在這時,林暮白突然乾嘔一聲,身軀猛地就向前倒去,木十煙一介柔弱女子,哪裡推得動這個醉鬼,嘭的一聲,就被林暮白狠狠的壓在身下,林暮白腳絆在小几上,整張臉趴在木十煙的胸口上仍不自知,竟然還扁了扁嘴,呼呼大睡了起來。
眾人大驚,大聲呼喝著將林暮白拖了起來,木十煙俏臉通紅,極為狼狽,木先生面色陰沉,因為這蓬萊女賢不但代表著蓬萊的智慧臉面,更是他的女兒,若不是忌憚青夏的身份,可能早就掀案而起了。
青夏連忙賠禮道歉,木十煙見林暮白醉的那個樣子,也沒有追究,只是擺了擺手,就彈壓下眾人的怒火,向著上首的譚小姐走去。
譚小姐見木十煙到來,連忙站起身來,讓出一個位置。木十煙笑著和她打了個招呼,就在她的身邊坐了下來。
「譚小姐,木姑娘,林大人酒醉之下失態,還請兩位海涵。」
譚小姐神情微微有些尷尬的說道:「林大人連日來奔波勞碌,太也辛苦,還是扶他下去休息吧。」
青夏看著兩人下人將林暮白扶了下去,微微嘆了口氣,沒有了林暮白擋酒,雖然有楊楓照顧著,但是青夏還是多喝了幾杯。待宴會結束的時候,已經是頭暈眼花,渾身發軟。
房中有楚離在,自然不能隨便讓下人進去。楊楓扶著青夏走進房裡,將她放在床上,脫下鞋子,拉過被子蓋上,然後頗有些不放心的看了坐在書案旁的楚離一眼,無奈下,還是退了出去。
這是青夏一生之中,頭一次這樣放縱自己醉酒,太多的苦悶像是巨大的深淵一般,將她緊緊的埋葬其中,兩股巨大的力量幾乎將她整個人撕成兩半。那些猶疑、不安、難捨、焦慮、彷徨,像是一場狂猛的龍捲風暴,將他們三人捲入其中,讓她分不清楚自己的到底該沿著那一條路走下去。
她不該是這樣的,曾經的她,殺伐決斷,談笑殺人,從不會皺半下眉頭。從前的她,妖魅入骨,手腕高明,她的智慧、身手、頭腦、相貌、身體,無一不可為國家為任務無償奉獻。可是現在她卻彷徨猶豫,思慮不寧,徘徊在兩個男人之間,遊走不定,這不應該是她,她怎麼會變成這樣。
儘管喝了那麼多的酒,青夏的臉卻越發蒼白了起來,酒醉中的女子緊緊的皺起眉頭,身軀縮成小小的一團,面露痛苦之色,像是一隻小獸一樣緊緊的抓住了被子的一角,輕輕的嗚咽了一聲。
楚離站在床前,看著青夏緊緊皺起的眉頭,一雙劍眉也隨之緊鎖了起來。她那麼蒼白,那麼瘦弱,單薄的好似一陣風就可以將她吹走。可是誰又知道,隱藏在這具孱弱的皮囊下的,是怎樣一個堅強執著的靈魂。她一直跌宕不安的生活著,終日遊走的生死的邊緣,心狠手辣的手起刀落下,卻是一顆最為柔軟溫柔的心。俊朗的男人雙眼漸漸的眯起,如果,你可以稍微軟弱那麼一點,如果你可以不要那麼聰明,或者,你乾脆狠心一些,也許今天兩人需要面對的,就會是截然相反的一個局面。
他緩緩的坐在床上,扶起青夏的身體,手指划過她清麗的眉眼,倔強的嘴唇,高挺的鼻樑,像是觸碰一個夢幻中的精靈一般,生怕會驚醒她。
青夏,你知道嗎?多少個日夜,你就這樣睡在我的身邊,可是我卻從來不敢伸手去觸碰你,我不怕你會罵我,不怕你會跟我打架,我只怕你那種厭惡的眼神,就像當日北營之中的那一晚一樣,你渾身鮮血的大罵我是個魔鬼。
青夏,我不是魔鬼,我不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我只是太害怕被人踩在腳底的恥辱,太害怕沒有希望的黑暗,太害怕不見天日的痛苦。那些被人當做狗一樣怒罵鞭笞的日子,我忘不了。我忘不了他們是怎樣騎在我的頭上,忘不了他們用骯髒的鞋底子踩在我的臉上,忘不了那些散發著惡臭的口水,忘不了自己那諂媚噁心的臉孔,忘不了那些死去的隨從們絕望仇恨的眼睛。青夏,我一直以為自己的心在那時就已經死了,可是現在我知道,它還是活著的。
懷裡的女子嗚咽一聲,一滴眼淚順著她的眼角流了下來,然後,便是肆無忌憚的淚眼滂沱。
楚離心頭一緊,緩緩的收緊手臂,將青夏緊緊的抱在懷裡。
也許,只有在這樣的時候,只有在這樣酒醉的不省人事的時候,你才會允許自己在我面前軟弱的流淚。
青夏,我知道你的痛苦和你的為難,你放心吧,我會處理好,一切都會結束。
冰涼的吻緩緩印在青夏光潔的額頭上,冷冽的氣息中,卻有這樣那樣霸道的誓言。命運的輪軸在天空中咯吱轉動,上古的風,吹拂在狹小的卧房之內,掀起兩人翻飛的衣角。星圖上的軌跡是那麼的詭異莫測,命運永遠也不會以人的意志來強加轉折,那些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捲來的風暴豪雨,在遙遠的盡頭等候著,隨時都準備打過來,用兇悍的浪頭席捲過這天地間的一切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