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被嚇住了,他們舉著手中的戰刀,卻沒有人敢上前一步。剛才也是這樣,她眼看這就要堅持不下去了。可是從正午,到下午,到日頭偏西,到夜晚來臨,她仍舊像是一座不可逾越的碉堡一樣矗立在那裡,閃動著嗜血的光芒,絕不退後一步。
小山一樣的屍體在她的身前堆積,在雪地上蜿蜒出紅色的細流,青夏的聲音嘶啞著,帶著濃濃的疲倦和殺機:「你們,殺了他?」
沒有人可以回答,他們今天殺了太多的人,沒有知道這個瘦弱的小兵到底在說誰。他們只能謹慎的望著她,緩緩的靠近。
見沒有人回答,青夏的神智一時間真的開始迷糊了起來,她太累了,她幾乎無法想像自己殺了多少人,無法想像自己堅持了多久,可是,畢竟是晚了。自己逃亡的時候把他忘記了,於是老天很決絕的不再給她挽回的機會。她的眼淚自眼眶裡緩緩的流了出來,在一片血污的臉上蜿蜒出白亮的痕迹,她的嘴唇如同破碎的蝶翼,輕輕的顫抖著,終於,還是緩緩吐出了一句話:「你們,真的殺了他。」
一絲痛色在眼內滑過,青夏眉頭緊緊的皺起,像是被人剜心刮骨一樣的疼痛。突然,嘭的一聲,她整個人向前重重的倒在了血泊里,就此,一動不動。
白鹿原傭兵們小心的靠上前來,幾十個士兵排成一排,很謹慎的一步一頓,終於來到了她的身邊,緩緩的拉起了她的身子。
「二頭領,她是個女的!」一名士兵突然驚懼的叫了起來,巨大的嘈雜聲在周圍轟然響起,被青夏嚇破了膽的白鹿原戰士們齊聲驚呼,誰也無法想像,以一己之力擊殺了幾十人的士兵竟然會是一名女子?
被叫做二頭領的中年男子小腹處包紮著白布,正是被青夏當成靶子勾爛了腸子的那名大漢。
「女的?給我綁起來,我要親手宰了她!」原本天衣無縫的計畫,卻因為這個女人的突然出現而付出了這樣巨大的代價,怎能不讓他憤恨不已。一群人將青夏粗手粗腳的綁了起來,動作的野蠻讓青夏皺起了眉頭,她緩緩的睜開眼睛,刺目的火把讓她一陣恍惚,等到終於緩過來的時候突然只聽啪的一聲,一個耳光重重的抽在她的臉上。
青夏的身體隨之猛地倒在地上,一隻大腳狠狠的踩在她的臉頰上,腳底的泥沙摩擦著她的肌膚,有著一陣尖銳的疼痛。
「落在我的手裡,我一定讓你嘗遍人間種種酷刑,也不枉你來世間走一遭。」咬牙切齒的說罷,一把撕裂青夏肩膀上的鎧甲,只聽唰的一聲,大片潔白的肌膚就暴露在空氣之中,在漫天的血污之中,尤其顯得耀眼。
青夏已經無力再去掙扎,甚至連動一動手指都辦不到。她被人踩在腳底下,被人撕裂了衣物,眼前卻晃過了西林辰的眉眼,若不是遇到了自己,也許他還會活著,會被別人救走,會好好的活在一個地方,絕對不會是在這裡,不會死在戰場上。
眼淚默默的流了出來,她已經失去了全部的力氣,只能就這樣躺在這裡,靜靜的等待著被人凌辱而死,她的嘴裡被塞了布條,手腳都被綁起,連自殺都做不到。像是一隻失去了生命的木偶一樣,心底是大片大片的蒼涼和絕望,很多人的臉孔在眼前緩緩晃過,這一世,不過區區二十多年,可是卻顯得那麼的長,一眼幾乎望不到頭。如今一切終於要有個了結,她的腦袋卻好像是突然被人掏空了,很多人的臉孔緩緩在腦海中閃過,她看著他們的臉,卻叫不出他們的名字。
「二頭領!」一名侍衛突然高聲叫道:「有人來了!」
眾人聞言急忙向山坡下望去,只見蜿蜒的火把長龍一般,無數的馬匹踏在雪地上呼嘯而來,遙遠的天幕下,由一點成一片,滿山遍野,鋪天蓋地,如洶湧海潮,迎風倒卷,整個天地在一時間似乎都震動了起來,那種驚懼,由人的脊樑爬了上去,直直鑽進人的心裡,整個生命都在驚恐的叫囂。
「是炎字營!」
驚恐的叫聲從靈魂深處發出恐怖的尖叫,無數人都在齊齊的顫抖著,大地的轟隆聲回蕩著眾人的恐懼。
一個人,兩個人,十個人,百個人,很快,上千人齊聲發喊,聲音穿越長空,在半空之上匯聚成一個巨大的洪流!
是炎字營!百戰百勝的戰爭神話,鐵血絕殺的恐怖傳說,能止小兒夜哭的黑夜兵團,在這樣風雨飄搖,魑魅魍魎橫行的夜晚,呼嘯而過,踏月而來!
兵敗如潮水,一波又一波的逃兵在荒原上驚恐的向著北邊逃竄。再多的喝止也已經無濟於事,炎字營的大旗所到之處,極難遇到抵擋之軍,更何況這些烏合之眾?
青夏感覺時間似乎過了那麼長,她躺在冰冷的雪地上,周身的血液似乎都已經僵硬,暴露在外的肌膚已經凍得感覺不到冷了,她的眼睛已經模糊,朦朧中只看得到那些倉皇鼠竄的白鹿原傭兵,在他們的身後是一排排升旗招展、鎧甲森然的正規軍人,緩緩的走到了她的身邊。
無數的靴子潮水一般的向兩旁涌去,閃開一條道路。寂靜的空氣中,一匹純黑的戰馬轟然奔近,馬上的人利落的從馬上跳了下來,一雙白色的鹿皮靴子,踩在污血橫流的雪原上,大步的向著青夏奔跑而來。
一陣上好的川貝香氣突然迎面而來,青夏眼睛一酸,在這樣熟悉的氣息里,突然感到一陣錐心的疼痛。
她的神智一定是模糊了,她自嘲的想牽起嘴角,卻發現臉孔已經被凍的僵硬,還沒有看到幻覺中的那張臉,她就已經想哭了。
我一定是要死了。青夏在心底暗暗自嘲,她想要眨巴一下眼睛,來確定自己是不是還活著,卻突然感覺自己被人緊緊的抱在了懷裡。
「依瑪兒……」
醇厚的聲音,好似一杯溫酒一樣灌進了青夏的喉嚨里,她費力的揚起僵硬的脖子,緩緩的向上看去。
丹鳳眼,卧蠶眉,高挺的鼻樑,略顯蒼白消瘦的臉頰,這張臉孔曾無數次的回蕩在她的心裡,可是在這樣生死一刻的時候,她卻好像有些呆住了。身後的繩索已經被解開,她緩慢的舉起了僵硬的手,滿是鮮血的手掌慢慢的伸了出去,輕輕的觸摸在年輕將軍的臉頰上。
「秦……之炎?」
不確定的聲音,微微上揚的調子,在空氣里輕輕的響起。
「……我……不是做夢吧……」
聲音低沉沙啞,像是被炭火燙了一樣,可是她還是笑出來了,在絕望的殺戮之後,在無數的屍首之中,在一片狼藉的血泊之中,她聲音顫抖的輕聲問道。
秦之炎眉頭一緊,眼中的痛惜好似大海一樣鋪天蓋地的翻湧而出,漸漸的收緊手臂,將那具朝思暮想的身體緊緊的抱在懷裡,他一字一頓的輕聲念道;
「依瑪兒,我來晚了。」
整個世界的花朵,在一瞬間,全部綻放。
就像是在一團烈火里,東南西北、上天入地,沒有一條可以逃生的出路。漫天的紅光里,到處都是猙獰的火舌和炙熱的岩漿,那些上古的圖騰在火焰里叫囂翻騰,幾欲將她席捲下去,無數絕望的精魂,在四周嘶吼著,似乎也將她拉下那無底的深淵,她站在一塊凸起的岩石上,感覺整個空間都在瘋狂的搖動,破碎的岩石,噴涌的岩漿,炙熱的火焰,大地似乎被激怒了,所以降下了這天罰的烈焰,要燒死她這個滿手血腥和殺戮的女人。
她知道,自己也許就要死了。
她想牽牽嘴角,扯出一個苦笑來,可是唇角的傷痕制止了她的動作,只是一個意向,就已經讓她疼的緊緊的皺起了眉頭。
「依瑪兒……」
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很近,又好像那麼遙遠。就像是天邊的雲,遙遙的飄在那裡,遠遠的,有著聖潔的白色和溫暖的聲音。
青夏站在一片烈火之中,緩緩的伸出手掌,擋在眼前,透過指縫看著,想看清楚雲彩的樣子,可是卻怎麼也看不分明,只是一片蒸汽的白霧擋住視線,讓她睜眼如盲。她知道,那片潔白終於只能遠遠的看著,不可以去靠近,更不可以去觸碰,因為,會被她弄髒。
她舒緩的笑了起來,生平第一次,對於死亡消失了全部的畏懼,她不知道是因為生無可戀,還是因為自己真的是太累了。
這一生之中,她殺了太多的人,雙手沾滿了血腥。時至今日,她已經無法再去欺騙自己說,這一切都是正義的了。
這紛亂的生命,就像是無根的野草,隨著亂世四處飄蕩,哪裡才是可以停住腳步的地方?年輕的將軍站在床榻前,注視著眼前這名面色慘白的少女,只感覺心底的痛意像是潮水一般鋪天蓋地的席捲而來。他緩緩的坐下身子,握住女子冰涼的手,嘴唇緊抿著,丹鳳眼微微的半眯,目光沉靜如水,猶如幽深的古井,泛著寂靜的波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