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忙碌了半日,終於清凈下來。香橘小心的換上一壺清新的茗香,溫暖的內廷之中,蘭妃和庄太傅,已經相對而坐半個時辰了。

雙鬢微微發白的庄太傅一身青衣儒衫,腰間是簡樸的青色束帶,配著腳下的麻布黑靴,顯得乾淨簡樸,坐在這金碧輝煌的蘭亭大殿之內,甚至有幾分寒酸,一點也不像是外面傳聞中那個為了榮華富貴背主叛國的奸詐小人。半個時辰的枯坐,讓他的腰稍稍有些不適,他眉頭淡淡,輕輕的動了動身體,不想卻驚動了低頭品茶的錦衣女子。青夏緩緩抬起頭來,瞟了他意味深長的一眼,卻仍是一言不發。

耐心嗎?她有的是。

「夏兒,你怪為父嗎?」終於還是無法忍耐這樣無言的尷尬,於政壇上數十年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庄太傅忍不住當先開口問道。

青夏一身華服,面如冰雪,頭戴八寶瓔珞,鬢若仙水流雲,抬起冰冷的臉孔,冷冷一笑,輕聲說道:「青夏不過是你手上的一顆棋子,你又何必去在乎一顆棋子的感受。怪與不怪,又有何干?」

庄太傅眉頭一緊,頗有些傷痛的看向青夏,過了許久,才長吐一口氣,沉聲說道:「你果然是變了,以前的你,是不會對為父說這樣的話的。」

「變了?」青夏冷笑一聲,直起背脊,微微揚起頭來,淡淡說道:「你身為人父,明知道女兒的心思是怎樣的,卻用這般險惡的方法來利用她的感情。庄青夏若還是曾經的庄青夏,此刻就不該安然的坐在這裡和你閑話家常,白凌一條毒酒一杯,早就該以死謝罪。你本已無情至此,又何必在我面前裝出一幅慈父的樣子來貽笑大方呢?」

庄太傅面容一滯,露出一絲無奈和痛苦之色,他目光深沉的看向青夏,終於還是沉重的說道:「夏兒,你現在也許恨我,但是總有一天,你會理解為父的良苦用心。南楚才是你一生安居之地,離太子才是一生應配的良人,對於這一點,為父永遠也不會後悔為你做出這樣的決定。」

青夏不置可否,冷然一笑,嘴角輕輕牽起,勾起一絲嘲諷的痕迹。庄太傅面容霎時間沉了下去,一時間,好似老了很多歲一般,頹廢的說道:「夏兒,為父明日就要出使大齊,此去路途遙遠,相見之日遙遙無期。你還有沒有什麼話,要對為父說的?」

青夏看著這個真正的庄青夏的父親,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自己在現代從五歲起就已是孤兒,父親這個詞早已離自己遙不可及。未見到庄典儒的時候,她只當這必定又是一個為了自己的功名富貴犧牲女兒幸福的封建家主,可是真正見到他之後,所有的盤算登時打碎,看著他微微佝僂的背脊,一股悲涼之感從心而生。大片大片的蒼涼襲上心頭,讓她分不清楚,那是庄青夏的悲哀,還是她自己的悲哀。

她無奈的嘆了口氣,苦笑說道:「還有什麼好聞,一切都已經是那麼明顯了。之前所謂的私藏男子物品,惑亂宮廷,不過是一個局。就算我不反抗丹妃,你們也有別的辦法將我定罪。這般大張旗鼓,不就是為了引大齊太子自投羅網?從今以後,庄青夏水性楊花、淫邪無恥之名將傳於天下、遺臭萬年。天下之大,除了這南楚皇宮,將再無我安身立命之地,你所要讓我明白的,不就是這個嗎?」

「父親,」青夏突然站起身來,走到庄典儒的身邊,看著老人的雙眼,認真的問道:「可不可以告訴我,為何要背叛齊國,來到南楚。庄氏一族世代為大齊權貴,家世鼎盛,大齊國君對莊家也禮敬有加。青夏當日在大齊已貴為當朝太子妃,成為一國之母指日可待。庄氏一族飛黃騰達就在眼前,你又是三朝元老,貴為當朝太尉,金銀財寶富貴榮華唾手可得。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韙,背主賣國,幫助當時在齊為質子的楚離逃跑,以家族的命運做下這傾天豪賭?你並不是貪圖榮華之人,你到底,為的是什麼?」

庄太傅身軀一震,不可置信的抬起頭來,緊緊的盯住這個自己完全不再熟悉的女兒的眼睛,嘴唇顫抖,久久不能言語。終於,還是顫抖的露出一絲苦笑,頹然說道:「夏兒,你終於長大了。終於,還是騙不了你。」

庄太傅微微閉目,思量許久,方才沉聲說道:「想當年,始皇平定天下,開創不世功業。後來二世武皇攘外平內,鑄造了大一統的繁華盛世,百姓生活穩定,安居樂業。那是怎樣一幅太平盛世的喜樂局面。誰知,三百年前諸侯叛亂,狼煙四起,秦家無力穩固江山,若不是帝孫昭陽王尚有些運道,恐怕秦國連偏安一隅都難以維持。三百年來,諸國征戰,百姓生活水深火熱,苦不堪言。現在四國表面雖是平靜,實則暗涌不斷,齊國雖是富庶,可是卻有一致命傷。那就是東南沿海一帶,不斷叩關饒邊的倭寇蠻人。況且北部尚有西川故意留下的華容小道,可由匈奴人長驅直入,且西接南楚,西北更受到強秦的壓制。所以無論怎樣的兵強馬壯、名將輩出,也無法挽救敗局,在四面受敵的情況下,早晚有一天會被打過蠶食。終非久留之地。」

青夏眉頭一皺,疑惑說道:「楚雖有地勢之利,盛產鐵礦。可是刀槍雖利,兵馬不強。兵勇不及強秦,戰馬不及西川,父親為何要到此?」

庄太傅緩緩的點了點頭,沉聲說道:「你深居閨中,能有此見識,已是不凡。可是終看不到大局。秦雖兵強馬壯,戰佔地遼闊,可是自從二世之後,廢太子制度,啟選舉之制,強秦就此衰落下去。內部不清,諸皇子爭權奪位,一日強秦沒有改善方法,就難以東顧。宋王殘暴,西川國民民風不化,蠻夷之邦,不足懼也。反觀南楚,雖兵馬不強,但卻地勢險要,後方更有南疆巨大糧倉,而太子雄才偉略,天下一統之大任必將落入南楚之手。老夫有幸能輔佐賢王平定天下,止息戰火,還世間以清平,乃是天賜之幸。」

說到這,庄太傅不禁抬起頭來,緊緊的注視著青夏的雙眼,沉聲說道:「夏兒,離太子驚才艷絕,南楚遠離戰火蹂躪,更是安居樂土。父親不求你母儀天下,只求你一生平安,就是父親最大的心愿了。」

青夏聞言淡淡一笑,笑容苦澀,不由得深深的看向這個年邁的老人,凝眉說道:「既是要她一生平安,又為何讓她嫁入宮中。一入宮門深似海,你難道不明白嗎?」

庄太傅微微搖頭,緩緩說道:「要在這世間安身立命,就必須要有生存的資本。只有站在最高處,才有自由的權利,而我,正是想給你這種自由。」

青夏啞然失笑,無奈的搖了搖頭,高處不勝寒,卻不知這滔天的富貴就是一把無形的枷鎖,身在牢中,還談什麼自由。青夏緩緩的轉過身去,面對著窗外一樹的細小冰凌,冬季悄然來臨,即便是在南楚,也颳起了瑟瑟的寒風。她輕輕推開小敞的窗子,開口說道:「父親不是一個好父親,但卻是一個心繫天下的大賢者。你不是為了功名利祿,富貴榮華,為的卻是自己心中的理想。這個世上,想要完成一些理想,必然要做出一些犧牲,放棄一些東西。站在世間大義的角度上,我敬佩你,但是站在庄青夏的角度上,我卻不能原諒你,前途多佞,太傅保重吧。」

庄太傅霎時間老淚縱橫,滂沱如雨,生平坎坷半生,被天下人詬罵,沒想到最為了解他的竟是被他屢番利用的女兒。聽著青夏這番話里,從父親到太傅的稱呼,他突然痛苦的發現,這個他曾經毫不在乎的女兒,真的就要離他而去了。有什麼東西在心內悄然滑落,他所做的一切,到底是否值得。

大殿的長風瞬時灌入,捲起青夏寬大的衣袍,那個痴情到前來劫獄的男子,現在可好?

冥冥中,誰又辜負了誰?

還未至正午,各種消息就以各種詭異的渠道,有意無意的傳到了蘭亭大殿之中。青夏安坐在豪華的躺椅上,衣衫華貴,面容冰冷,目光凌厲的送走了幾名鶯歌館的七品美人。

三聲司午鍾連綿響起,盛都之外的官馬驛道上,濃煙滾滾,馬蹄如雪,雪花般的急報像是寒冬臘月的飛雪一般,湧進了盛都的心臟之中,新一輪的風雨,又風起雲湧的激蕩了起來。

楚離費了這般的周折,當然不會只是為了報當日在大齊壽都為質之時所受的恥辱。齊太子安,被收押在盛都的天牢里,由盛都的皇家禁衛鐵浮屠看守,防守之嚴密,恐怕連蒼蠅,都飛不進一隻。

兩日後,原本正在交戰的齊楚兩國驟然停手,齊國退避二十里,在壽山雲嶺一代紮營。但是與此同時,大齊卻在暗中調兵遣將,據南楚的探子回報,由靖江王統帥的居庸關西部防線七路大軍,正在快馬加鞭的迅速趕來,已經到了泯蘭山脈一代。並且,大齊國庫盡出,向強秦高價購買軍資,不過兩日,就已齊集了大批糧草。事情很顯然的向著一個方向發展,若是齊太子安有半點損傷,齊必傾一國之力,向南楚全線施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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