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三姐去太太屋裡跪了,說想去學校跟老師同學道別。
她說嫁人後還要靠娘家幫襯自己,必定會在局長面前替父親和哥哥美言,只希望嫁人前能去學校多待幾天。
她說的誠懇,太太也希望她歡歡喜喜的嫁了,而不是嫁個仇人過去。又看到李姨娘裁了料子給三姐做衣裳,以為她們是想開,樂意嫁人了,於是就痛痛快快答應了。
因日夜趕工,不過三天功夫就做好了衣裳。
這天早上,娘仨穿上縫了銀元、首飾在裡頭的棉襖,然後圍在桌前吃了頓早飯。
一頓早飯安安靜靜,誰都沒有言語,她們沒有討論若是失敗怎麼辦,只是默默地望著彼此。
用過早飯後,李姨娘摸了摸三姐雪白的小臉,又給她整了整書包帶子,輕聲說:「小心些,若是沒等到我們,你千萬別自己跑,再回家來。」
「不,若沒等到你們,我寧可死在外面,也不回這個家來。」
三姐陡然得了生的希望,便忽然想開了,覺得外面天大地大,沒必要拘泥於這方小天地。以前她聽二嫂說出去工作,當時還笑話她,現在卻覺得女人又怎麼樣?若能養活自己,自然誰的話也不用聽。她恨死了這個家裡的人,恨死了不把她當人看的父親。她此時篤誓,還存了一種彆扭的心理,你們不是非要作踐我嗎?那我就死給你們看,讓你們良心不安。
這個小姑娘不知道,只有好人才會良心不安。
三姐上學去了,李姨娘也光棍,端著水果去見劉老爺。她本就是伺候人的,慣會撒嬌歪纏,就算三十多歲了也功夫不減。
「三姐就要出嫁了,我這當姨娘的就想多給她置辦點東西,想親自出門挑挑,老爺就應了我吧。」她跪在地上抱著劉老爺的腿說,「我知道老爺不會虧待三姐的,只是我給她做,也是個心意,就當圓了我這當娘的想念。」
劉老爺慢悠悠地喝了口茶,隨手拿出五塊銀元給她,嘆了口氣說:「母女天性啊,難為你了,我這當爹的也不是不疼她,讓她自己想開點。哪家的小姐不嫁人呢?她嫁過去就是姨太太,穿金戴銀,還有什麼不滿?」
「老爺說的是,三姐也感念老爺的恩情。」李姨娘把銀元攥在手裡,嘴角露出了笑容。
她帶著雪蘭大大方方走出劉家大門,她們輕裝而行,李姨娘只拿了個巴掌大的手提包,雪蘭倒拿了個小包裹,裡面裝著點心,她邊走邊吃,一副無憂無慮的模樣。
車夫正等在門口,李姨娘卻塞給他一毛錢。
「我們要去逛的地方太多,趕馬車不方便,我們就坐黃包車走,大哥歇會兒,去喝杯茶吧。」
然後不等車夫說什麼,她就拉著雪蘭坐上了路邊一輛黃包車。
黃包車轉彎後,她發現身後沒人跟來,於是就說:「去附近的女子中校。」
不一會兒,她們在學校大門口見到了三姐,她興奮的奔過來,撲在李姨娘懷裡。
「我假裝肚子疼,老師就放我出門了。」她擦擦眼淚,露出了笑容,彷彿心裡的大石頭已經落地。
她們在小巷子里脫下了身上的緞子衣裳,只穿藍布棉襖,又叫了另一輛黃包車去火車站。
通陽是北方的小城市,但火車站也是人擠人。
她們找到了賣黃牛票的那個商店,買了最快發車的三張過車票,也甭管火車開往哪裡,直接上了車。
當火車啟動的時候,三人都笑了,這笑容帶著放鬆和釋然,帶著脫離束縛和天大地大的自由舒暢。
「我真害怕,到剛才為止,我都緊張地想吐。」三姐摸著胸口說,「娘,咱們這就跑了嗎?」
「跑了,以後過得再苦再窮,也不回來了。」
養到十五的閨女,終於能正大光明叫她一聲娘了,也許是想起了這些年的委屈,李氏又落了淚,用棉襖袖子擦了擦臉。
她們剛才匆匆上了火車,直到現在才開始研究車票。
這車票是一張白紙,用紅油墨印刷的,字又密又小。
三張票花了五個銀元,這是很大一筆錢,雪蘭原以為是黃牛票的原因才這麼貴,誰知終點站卻印著『北平』兩個大字。
「娘,這票是去北平的。」三姐說。
「北平……」李氏皺著眉頭,顯然不知這是哪裡。
「就是前清的京城啊,這幾年改名叫北平了。」三姐說。
「京城啊,那可是大地方。」李氏惴惴得說。
三姐卻很開心:「咱們也能去京城了,真好。」
她們買得是二等車廂的坐票,裡面人不多,都是穿得挺體面的人。
李氏沒出過遠門,連通陽都沒出過,她原以為坐火車離鄉是多麼驚天動地的事,如今做了,也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火車上也有不少女人呢。
她們上車太匆忙,沒有準備任何東西,只有雪蘭包裹的幾塊點心,午飯就用這個填了肚子,可是距離到站還有很久很久。
而劉家大院正鬧翻了天。
劉家人直到下午才發現事情不對頭。
那會兒車夫剛把四姐幾個女孩子接回家,然後稟報說沒有接到三姐。
「我去學校問了老師,老師說她不舒服,上午就離開了學校。」車夫說。
劉老爺皺起了眉頭,問門房:「李姨娘回來了嗎?」
門房說:「早上帶著五姐出門後,就沒回來。」
「他媽的!賤貨!」劉老爺摔了茶碗,疾步向李姨娘的房裡走去。
李姨娘屋裡空空蕩蕩的,一個人影都沒有,人們進去翻箱倒櫃,發現一件衣服都沒少,只是首飾匣空了。
待聽車夫說,前幾日李姨娘吩咐五姐去首飾店賣了首飾,劉老爺就砸爛了一屋子的東西。
「叫人去找!去找!真是膽大妄為、愚蠢之極!」
「去治安局,說家裡的姨娘拐帶兩位小姐跑了。」太太焦急的說,「怎麼辦?都說好了的,半月後送到局長府上,這下可怎麼交代!」
「臭婊子,竟然敢騙我!」劉老爺氣的青筋暴起,想起早晨那賤人來找他哭訴,他還給了她五塊銀元呢,竟然是準備逃跑的!
「這李姨娘是不是瘋了?她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小姑娘跑出去,能的她!只怕沒有餓死在路邊,就先叫人賣進窯子了,果然戲子出身的都是婊子,給她活路不肯走,偏帶著女兒往火坑裡跳!」
「我好吃好穿養了她們三個十幾年,沒想到養出三個白眼狼來,等抓回來,我扒了她們的皮!」
雪蘭她們能順順利利的逃走,也多虧了她們日常給別人的印象。三個懦弱的女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嬌滴滴的養在宅門裡,別說她們自己逃走,趕她們出去也趕不走的,誰想這樣的女人竟帶著兩個女兒跑了呢。
「先別想扒她們的皮了,先想想怎麼應付局長吧,都說好了的親事,新娘子跑了,這不是落他面子嗎?咱們老大在人家眼皮底下,以後還有好?」太太恨恨地眯起了眼睛,「我看,要是臨時找不回三姐,就先拿四姐頂上去。」
劉老爺卻搖搖頭:「四姐不行。」
「怎麼不行!一個賤人生的丫頭片子,還比不過老大的前程重要嗎!」太太心頭起火,暗罵這老頭子怎麼沒染上花柳病死了呢。
「四姐有人家了。」劉老爺說,「她自己認識一個男同學,是豐業製藥家的大公子,鄭姨娘早跟我說過了,等四姐過了十六就嫁過去當小,我臨時變卦,不是得罪人家嗎?」
「那咱們老大怎麼辦?」
「我看,把百靈嫁過去。」劉老爺說,「她十六歲了,正合適。」
「她可是熊家的人,再說姨奶奶能答應嗎?老太太那邊又怎麼說?」太太遲疑地問。
「我妹妹生不齣兒子,熊家把個生了兒子的小妾寵上了天,妹妹一氣之下回了娘家,都兩年了他們也不來接,難道還會在乎這兩個閨女嗎?至於我妹妹,吃我的,穿我的,我可不白養著她。」劉老爺又吩咐道,「這次可把人看緊了!」
鄭姨娘屋裡,四姐擔憂地問:「娘,他們不會拿我代替三姐吧?」
鄭姨娘正在做針線活,她幽幽地說:「放心,你不會有事的,不過我倒是小瞧了李氏那個女人,她還真有膽子帶著閨女逃跑,不過這是有膽無謀。一個弱女子,還帶著兩個孩子,無依無靠的,簡直是找死。這做人啊,最不能衝動,做事情更要謀而後動,頭腦一熱做出的事情,總是讓人後悔的。雖一時被人壓制,但只要忍住了,細細謀劃,早晚有翻身的一天。只是李氏大字不識一個,所以也不懂這些道理。」
四姐若有所思。
鄭姨娘又摸了摸女兒的臉:「你早晚要嫁給趙公子當小,他們家大業大的,你可別仗著跟他有情誼就自以為是,得低扶做小伺候他們一家人,讓人人都念你的好。這男人啊,在女人面前都像孩子,你得花心思讓他依賴你,他早晚會離不開你的,到時候雖然是當小,你卻能當他的心頭肉。大房就是氣死,也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