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雨還在下。

自從秋後,這北方的天氣一天冷似一天。

雪蘭窩在屋裡不出門,大嫂卻帶著丫鬟過來了。

大嫂姓唐,小家碧玉般的一個女人,很是靈巧,極會做人,見了誰都是一副笑模樣。她是唯一一個不曾當面斥責雪蘭的女人,李姨娘和三姐見了她,都跟見了親人一樣。

「五姐今天好些了吧,我瞧著臉色還是發黃呢,這可憐見的。我叫廚房熬了燕窩,快趁熱喝上一盅吧。」她笑眯眯的端上了冒著熱氣的湯碗。

這女人纏過小腳,所以走路很慢,總是一副晚清時的打扮。聽說祖上還是順治爺時的進士,後來家裡落魄,嫁進來時,一副嫁妝里都是送去的彩禮。

她嫁進來四年,只生了個女兒。太太給她大兒子納小的時候,她一整天笑的酒窩深深,對那兩個小姨娘妹妹長、妹妹短的,好穿好戴供著,一家上下都誇她賢惠。兩個姨娘進門兩年多,都分別生了兒子。

「哎呦,虧得你們嫂子想著。」李姨娘說著就抹了把眼淚:「我們娘仨落魄,這倆傻閨女還總是惹得太太心煩,都怪我……」

「太太心善,哪裡會計較這些,姨娘也該放寬心。三姐眼看大了,不久也該出門子了,以後您有的是福氣。」

大嫂話音一落,姨娘和三姐就變了臉色。

姨娘乾笑道:「是啊,如今還不知道這姐妹兩個有什麼前程呢,我也不圖榮華富貴,只求她們能找個知冷知熱的人。」

大嫂笑道:「自然是有好前程的,太太虧不了自己的女兒,姨娘就放心吧。我這裡還有事,晚些再來找你們說話。」

她拍拍姨娘的手,帶著丫鬟走了,屋子裡似乎還留有她身上的那股冷香氣息。

李姨娘嘆了口氣,拿起桌上的帕子,一針一線的繡起來,剛綉了兩針,又心煩意亂的扔在了一邊。

「姨娘,你別擔心。」三姐寬慰她說。

「我能不擔心嗎?也不看看你大姐二姐都嫁了什麼人,我又是這麼個出身,你們姐妹能比她們好到哪裡去?」

劉大姐是劉老爺的頭一個孩子,非但沒有如珠如寶,反而被嫁給了跟家裡有生意來往的富商。那富商比劉老爺還大十歲,前頭死了兩個老婆,家裡也早就有成年的兒子了,劉大姐嫁過去十年了,至今未有一男半女。

劉二姐則嫁給了劉老爺的上官,說是嫁,其實是當了小。剛嫁過去的時候,也哄著上官拉扯過劉老爺幾回,後來有了新寵,也就被拋在了腦後。

「即便不好,也是富裕人家,不用下地幹活,不用拋頭露面,能差到哪兒去?大不了就像二姐那樣,被爹送了當小,只要生下一男半女,也不差什麼。」三姐無所謂的說。

「就你?說的輕巧……」李姨娘哼道:「這大宅里的事情我清楚,我一個下賤人出身的,尚且受不了這份磨挫,何況你們一個個被養的心高氣傲的東西。」

接著,李姨娘又說起了這大宅里的缺德事。

雪蘭聽著這些故事,只覺得脊背發涼,陰雨天本就心情沉悶,現在更不好了。於是她翻開一本封皮發黃的志怪小說,不再聽她們聊天。

傍晚的時候,雨停了,一輪圓月掛上了樹梢。

眾人都去偏廳用晚飯,老太太習慣在下午抽煙,所以從不上飯桌,用飯的還是那些人。

黃姨娘是劉老爺去年抬進家的,她是南方人,會唱採茶戲,說話嬌滴滴的,也是戲班出身,不過跟劉老爺前沒有破過瓜,所以名聲好聽些。她進門沒多久就有了身孕,一年後給劉老爺生了個胖兒子,剛剛三個月,那小腰又變得纖瘦如初了。加上還在哺乳,一雙奶又大又挺,她還總是穿著時髦的收腰旗袍,人人見了都得多看上兩眼。

「黃妹妹,天都大冷了,還穿這身衣裳,你不冷啊?」王姨娘笑盈盈的說。

王姨娘是在黃姨娘之前進門的,是賬房掌柜的妹妹,劉老爺不去王姨娘屋裡時,都在她屋裡睡。可惜黃姨娘生了個兒子,她生了個女兒。這不比還好,一比就酸了,所以沒事都得酸上兩句才行。

「這是老爺專門使裁縫給我做的,嶄新嶄新,再不穿就入冬了,變成了隔年的料子,豈不糟踐東西?我這才上身新鮮幾天,姐姐快別笑話我了。」

黃姨娘才生了兒子,又有男人滋潤,誰說酸話也酸不著她,紅潤的臉上一股幸福小女人的味道。

王姨娘更酸了,戲謔道:「還是老爺知道疼人啊……」

兩個女人嘻嘻哈哈一陣,比親姐妹都親熱。

也就這兩個年輕的姨娘在飯桌前笑鬧了,剩下的幾位,能露個微笑就算是頂天了。

有一位年紀很大的姨太太,也不知娘家姓什麼,下人都只叫她姨太太。她是劉大姐和劉二姐的親娘,最早跟著劉老爺。不過總是木獃獃的,耷拉著眼皮,也不說話,也不笑,整日穿著棕色或深藍的衣裳,上面連個花都沒有。

還有一位鄭姨娘,這位姨娘不一般,能書識字,是個老舉人的孫女。也是彌勒佛一樣,一天到晚笑眯眯的,她整天伺候在老太太身邊,四姐和六姐都是她女兒。

這家裡還有一個歸家的姨奶奶,是個寡婦,帶著兩個女兒住在哥哥嫂子家。

大家正要用飯的時候,太太張氏卻忽然開口。

「有件事,趁大家都在就說一聲。」

她朝旁邊看了一眼,一個年輕女人就『噗通』一聲跪下,向這堆人磕起了頭。

「這是春英,以後她就是春姨娘了,大家都見見,莫衝撞了。」太太懶懶的說。

那春英十來歲的模樣,長得極為嬌柔,比起黃姨娘也不多承讓,她跪在地上,磕頭磕得眉心都紅了。

「喲,這是新妹妹啊,瞧這水靈的。」王姨娘立即離開桌子,上前攙扶起來。

春英柔柔的低下頭,一副不勝嬌羞的模樣。

黃姨娘卻是沒了笑容,可過了一會兒,又強自露出了微笑,也跟著誇讚:「果然是好水靈,姐姐我們都差遠了。」

「反正是家裡的丫頭,也不用太鋪張了,明晚讓廚房做個席面就算進門了。」太太看向劉老爺:「老爺看成嗎?」

劉老爺只是點點頭:「就照夫人說的辦。」

劉老爺已經是四十幾歲的人了,可是他頭髮烏黑,面容精神,臉總是刮的很乾凈,看上去像三十幾歲的小夥子一樣。

有一句話說,男人不可一日無權,這句話劉老爺深以為然。許是年輕時受過什麼刺激,這個男人對什麼也不上心,唯獨眼熱權貴。他把掙來的錢,自己的女兒統統送出去,換來地位的步步高升。

「對了,小二和他媳婦快回家了吧?」劉老爺問太太。

「是啊。」提到自己的小兒子,太太也露出了笑容,點點頭說:「後天就到了。」

「現在的年輕人搞什麼,還度……度蜜月?」劉老爺搖搖頭。

「這是西洋人的習俗,小二媳婦上過西方人辦的女學,這叫洋氣。」劉大哥說。

劉大哥叫劉景觀,長得很俊俏,喜歡穿西服,當年也讀過大學,還是建築系的學生呢,總是帶著一副金邊圓眼鏡,彷彿很有學問的樣子。不過年紀輕輕就有了三個老婆,想來也沒有正經到哪裡去。

吃過晚飯,人們散了,一個姑娘挽住了三姐的胳膊。

三姐一笑,對她說:「怎麼?找我有事?」

姑娘俏皮的說:「怎麼?沒事就不能找你了?」

雪蘭認識這個人,她和她妹妹算是她們屋裡的常客了,就是姨奶奶帶回家的兩個表妹。

大的比三姐還大一歲,叫熊百靈,小的也十歲了,叫百合。

百靈和三姐嘀嘀咕咕的,也不知說了什麼。

百合走在雪蘭身邊,小心翼翼的說:「五姐,你還不肯理我嗎?別再生氣了好不好?你跟六姐打架,我也插不上手,不是故意不幫你的。」

三姐聽了,回頭朝雪蘭努努嘴:「五姐,跟妹妹好好的,聽到沒?」

雪蘭腳步頓了頓,對百合一笑:「我沒生你氣。」

「你沒生氣就好。」百合也挽住了雪蘭的胳膊,低聲嘟囔道:「六姐可真討厭,害你受罰生病,也不見她悔過,有機會一定要讓她嘗嘗你的厲害。」

十歲左右的小女孩,初中都還沒上呢,哪兒這麼多心眼子?雪蘭心裡想著,一聲都不吭,隨便她在自己耳邊嘀咕。

回了屋,卻見兩個大姐姐進房間說起了悄悄話。

李姨娘去了太太那裡,屋外只剩下了雪蘭和百合。

百合熟門熟路的打開一個柜子,取出了幾個小沙包。

「玩這個?」她問。

這個……不太會,最多踢兩個,雪蘭一頭汗。

百合小姑娘已經拿一個小沙包,踢起了毽子。

一個、兩個、三個……一百零七、一白零八……

這……高手啊!

百合踢掉了一個,然後笑嘻嘻的把毽子塞在雪蘭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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