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門,也沒遇到幾個好臉。
那些陌生的家人多是朝她翻個白眼,涼涼的叫聲『五姐,出來了啊』。
多說幾句的,雖然打著關心的幌子,但不是教訓,就是刺。
「以後可別這樣了,學的大氣些,尋死膩活的,多少條命都不夠你死的,老太太都被你氣病了,有你這麼不孝的嗎?」
「太太說你幾句,也是為了你好,別不識好歹了,啊~」
雪蘭根本沒認出誰是誰來。
七大姑、八大姨的……
雪蘭只認識那幾個臉熟的,都是經常來看她的。
她的親姐姐,劉三姐,今年十五歲,長得跟李姨娘很像,雪白的臉,彎彎的眉,大大的眼,她穿著一件藍色小棉襖,下面是黑布裙和黑棉鞋。
她走過來牽住雪蘭的手,笑說:「聽到了沒?大家都惦記著你呢,還不快給大家陪個不是。」
雪蘭本來就挺緊張,現在更緊張了,也不知道這賠不是,是跪下磕個頭,還是蹲身揚揚手絹?
最後,她乾巴巴的來了句。
「我……我給大家配個不是……」
「行了,行了,以後彆氣性這麼大了。幸好沒出事,若是死了,先不說你姨太太和五姐傷心,咱們太太豈不自責,等會兒好好給太太磕頭賠禮。」
說這話的人理直氣壯,簡直是氣鼓鼓的。看她小小年紀,教訓起人來卻沒半分不好意思,小嘴吧唧吧唧的,跟機關槍一樣到處掃射。
這是劉四姐,也是個姨娘生的,可聽她維護太太的口氣,還以為這是護著她親媽呢。
她們的爹劉品三劉老爺,和一位太太五個姨娘,一共生了七個女孩,三個男孩。
大姐、二姐都嫁出去了,大哥和二哥也已經娶妻,大哥甚至也有了兩房姨太太和三個孩子。
這一大家子,沸沸揚揚的,雪蘭看了就覺得累。
然後雪蘭被領進正屋,給一個坐在炕頭上的老太太磕了頭。
進屋前,劉三姐還撕著她的耳朵說:「進去了可別抬扛,叫你跪就別起來,罵你就仔細聽著,若還敢嘴硬,這輩子都別想出門了!」
這老太太穿著深藍色的萬壽紋毛坎肩,裙下有兩隻小腳,套著棕色的繡花鞋,還沒有人的手掌長,頭上戴著個黑邊的抹額,還掛著金墜子和翡翠簪子,長得活像連環畫上的老妖精。
雪蘭跪在地上的時候,這老婆子正斜靠在炕頭上吞雲吐霧,她眯縫著眼,滿是褶皺的臉昏昏沉沉的,一句話都不說。
雪蘭望了那煙槍一眼,只見不像普通的煙袋鍋子,反而有個蒜頭樣的煙鍋,那黑色煙油點上了火,忽明忽暗的,氣味怪嗆人。
這是在抽大煙吧。
雪蘭跪了一會兒,膝蓋就難受的不行了。
在硬邦邦、冷冰冰的磚地上跪著,哪能不難受?
何況心裡挺憋屈的,在這兒跪個陌生老太婆,人家還就讓你跪著,跟沒看見一樣。
終於,老太婆把煙槍遞給了身後一個丫鬟,然後緩緩坐起來。
「認錯了沒有啊?」
她蒼老的聲音還帶著股粘膩的味,彷彿她剛才抽的煙一樣。
雪蘭忍著那種憋屈感,給她磕了個頭,小聲學著三姐教她的話。
「五姐知錯了,惹得老太太難過,以後好好聽話,再也不敢了。」
老太婆倒也沒有糾纏,也不知是不是大煙勁頭太大的緣故,她眼角嘴邊流下些亮亮的水跡,打了個呵欠後,她朝雪蘭擺擺手,然後就躺下了。
雪蘭小心的退出來,膝蓋麻的根本走不動路,她跪了將近一個小時。
三姐還等在門口,看她全須全尾的出來,舒了口氣。
「等會兒再給老爺和太太磕個頭,這事就算完了。」
三姐笑著摸了摸妹妹的臉,轉眼卻又嘆了口氣。
雨還在下,天就快全黑了。
姐妹兩個打著油紙傘穿過門廊,這大院四四方方的,分前進和後進,前進石頭磚鋪地,是規整寬闊的正房。後進是有花園和小池塘的精細院子,圍了一大圈平屋,住著女眷們。
正廳的偏房在擺置晚飯,屋裡點了許多油燈,燈火晃晃悠悠的,把每個人的影子都拉在牆上,看得人眼花繚亂。
七八個穿著小花褂的丫鬟婆子忙著上菜布酒,一共擺了三張桌子,一張桌子只坐老爺、太太和幾個男丁,一張桌子坐女孩們和一個回家的姨奶奶,最後一張桌子全是姨太太。
「老爺、太太,五姐來賠罪了,她整日念叨自己的錯處,就盼著能給太太磕個頭,萬望太太原諒她人小不知事,饒了她這遭。五姐,快!給老爺太太磕頭。」
李姨娘一見雪蘭進來,就扯著她的袖子跪倒,噗通一聲,動作之流利,讓人嘆為觀止。
「免了,我可當不起,這要是再說了什麼重話,五小姐又尋了死,我可就冤枉死了。」
正座上,一個穿著藍緞棉襖的女人理了理耳邊的碎發,不陰不陽的說道。
「快,給太太磕頭。」李姨娘直接把雪蘭的頭按在地上。
她的力氣很大,雪蘭幾乎反抗不了。
作為現代人,除了跪天、跪地、跪父母,跪其他人總有種尊嚴受辱的感覺,何況她往這飯廳里一跪,簡直就是跪了一屋子的人,給一屋子的人磕了頭,她還看到有人悄悄翹起了嘴角。
不過形勢比人強,在這種讓人匪夷所思的境況下,她除了沉默的接受,還能做什麼呢?
心一橫,眼一閉,雪蘭『吭哧、吭哧』磕起了頭。
「五姐錯了,真的錯了,求老爺太太寬宥……」真是話怎麼可憐怎麼說。
「行了,快吃飯吧。」
最後,一個威嚴的男聲在雪蘭連磕了十幾個頭後,才終於發話。
這之後,席面上就熱鬧了。
一堆女人七嘴八舌,夾槍帶棒的貶斥雪蘭和李姨娘。
「不是咱們說她,脾氣這麼壞,將來嫁了人可怎麼得了,傳出去咱們一家子姑娘的名聲都得敗壞了。」
「說一句不中聽的,就去尋死,哪個好人家還敢要啊?」
雪蘭本以為李姨娘是個火爆脾氣,誰知她笑吟吟的,再難聽的話,她也跟著附和一聲。
「可不是嘛,這孩子就該教訓。」
雪蘭默默地撥弄著碗里的飯粒,桌面上一共十菜兩湯,有葷有素,菜色鮮亮,只是看著,肚子里就彷彿長了蟲,來回蜿蜒,咕嚕作響。
本想大吃特吃,卻發現身邊的妹子們都是小口輕開,連咀嚼喝湯的聲音都沒有,夾菜也只夾自己面前那兩盤。各個挺胸抬頭,動作小心,不像在吃飯,倒像在開會。
於是,雪蘭也只好扒拉飯粒,最多夾一筷子面前的芹菜。她整天待在屋裡的時候,還有肉菜稀粥、熱饅頭呢,這飯吃的真叫彆扭。
用過飯回到屋裡,李姨娘就摔了茶碗。
「氣死了,看你都造了什麼孽!」
「彆氣了,姨娘,她一個小孩,能有多大心,還不是她們擠兌的太厲害……」三姐勸道。
李姨娘臉色變了變,趴在床上哭了起來。
雪蘭這才知道,劉五姐是真被氣的跳了池塘。李姨娘原是堂子里的女人,紅角出身,專唱小生,也不是什麼良人,叫劉老爺看中,抬回了家。
這家裡的姨娘,就她名聲不好聽,不光是姨娘中間,就是姐妹間也暗罵這小姑娘是口子養的。結果那天比她小兩歲的六姐當面叫她,她和六姐撕扯,滾在了地上,於是被太太命人按在地上抽了幾尺子。
「你不服什麼?六姐還說錯你姨娘了?」太太似笑非笑的一句話,把這要面子的小姑娘逼得跳了池塘。
雪蘭覺得很奇怪。
這一家看似規矩很大,衣食住行都極為講究,可是卻又亂糟糟的。
後來才知道,這劉家不過富了一代,舊時是開米行鋪子的,民國初年卻突然發了家,於是也想學那些官宦書香家的做派。劉老爺不但花錢在政府里謀了個官職,還把兩個兒子都送去念大學,女兒們送去學校讀書識字。
劉五姐這個小姑娘受著大家閨秀的新式教育,卻活在妻妾成群的封閉家庭,簡直是心氣高和身份低的完美結合,會有這樣的結果也不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