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特區 三 沒有方言的城市

大批移民的蜂擁而來,使深圳成為一座沒有方言的城市。

走進深圳,我們最直觀的感受有兩點。一是這個城市的人都很年輕,二是他們都說普通話。這是深圳和廣東其他城市大不相同的地方,也是深圳和國內其他城市大不相同的地方。全國各城市都有自己的方言,惟獨深圳是個例外。北京有北京話,上海有上海話。北京話不是河北話,上海話也不是江蘇話。深圳當然有人說「白話」(廣州話),或說別的方言,卻沒有北京、上海那種只屬於自己城市的「深圳話」。深圳不但現在沒有方言,而且將來也不會有方言。

因為深圳不屬於某個地域,而屬於全中國。

事實上,深圳一開始就沒打算成為省會的縮影、州縣的翻版。它是特區,是改革的試管和開放的窗口。因此,中國歷史上有的,深圳不一定要有;中國現代化必須的,深圳就一定要有。同樣,別的地方有的,深圳不一定會有;別的地方沒有的,深圳反倒可能會有。所以,深圳沒有大鍋飯,倒有分紅制;沒有鐵飯碗,倒有炒魷魚。當然,深圳還有種種和改革開放合拍、和國際慣例接軌的東西,卻不會有與國際性和現代化無關的方言。

何況深圳又是個移民城市。移民城市並不一定就沒有方言,比如北京、上海就有。因為北京和上海的移民,是漸進的、摻沙子式的。在此之前,已有本上文化存焉。移民們零零碎碎細水長流般地進入這兩個城市,不知不覺地就被同化 當然,沙子摻得多了,土質也會發生變化。本土原生文化和外來移民文化相互滲透交融,就形成了北京和上海獨特的文化。這也正是北京文化和上海文化雖然分別接近燕趙文化和吳越文化,卻又並不等同於燕趙文化和吳越文化的原因所在,但,北京文化和上海文化又畢竟是在燕趙文化和吳越文化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而且北京和上海的移民一開始也主要是北國和江南的就近移民。既然原本就大體上「同一方水土」,則新方言的形成,也就順理成章。

深圳的情況卻不同。深圳的移民,是突髮式的、浪潮般的和全方位的。不過眨眼工夫,五湖四海的各方移民,便以排山倒海之勢蜂擁而來。移民的人數,數十倍地多於本土居民,而且短時間內就形成了一個龐大的族群。本土文化和移民文化不大成比例,也就談不上同化移民的問題。當然,香港文化和廣州文化的影響還是強有力的,尤其是事關經濟的那些習俗,如相信風水和崇拜財神。但這並不能使深圳變成另一個香港或廣州。因為財神這玩藝是認錢不認人的。財神也沒有什麼信仰、教義和原則,並不只接受說「白話」者的香火。你就是對他說英文,他也該幹啥就幹啥。事實上,深圳人的信風水、祭財神、說白話,並非心儀粵港文化,而是希望「先富起來」,或不過「入鄉隨俗」而已。

同樣,移民們原有的文化也不可能在深圳形成氣候。因為一個人既然打算移民,就必須作好思想準備,丟掉自己原有的某些舊東西或舊習慣,包括講慣了的方言。大規模的自覺移民就更是如此。對於深圳人而言,這不但並不困難,反倒應該說是理所當然,是題中應有之義。因為在某種意義上,「闖深圳」和「告別傳統」可以說是同一個意思。要闖深圳,就必須告別傳統。甚至,闖深圳,原本就是為了告別傳統。那麼,方言什麼的,又有什麼不可捨棄的

更何況,在這個強手如林的城市,是沒有什麼地方文化可以成為優勢,可以「一統天下」的。你不可能要求陝西人說江西話,不可能要求東北人說湖北話,也不可能要求江浙人說四川話。唯一可以為所有移民都共同接受的,只有普通話。也只有普通話,才最具有文化上的優勢。於是,普通話便成了深圳的通用語言,深圳文化也就成了一種「普通話文化」。

普通話文化是一種優勢文化。

的確,普通話是優於方言的。我們這樣說,並不是歧視方言或反對方言,相反,我們這些研究文化的人,都喜歡方言。甚至可以說,一個沒有方言的城市,是不容易解讀的,也是沒有趣味的。因為沒有方言,也就沒有特色,沒有風味。細心的讀者一定不難發現,本書寫深圳的這一章,遠不如前面寫其他城市的章節那麼有趣。原因之一,就在於深圳沒有方言。中國的城市,現在正越來越一體化和模式化。到處都是大同小異的新建築,千篇一律的立交橋,毫無個性的街道和店鋪、樓房和住宅,連果皮箱都區別不大。如果某一天連方言也消失了,我不知道中國將來的城市,還會有什麼可讀的。

但,儘管如此,我們仍不得不承認,方言又是有封閉性和狹隘性的。實際上,正因為方言有狹隘性,才有特色;也正因為方言有封閉性,才能保住特色;而正因為方言有特色,才會有風味。相反,普通話不同於方言之處,則正在於它的兼容性和開放性。前面說過,最具有兼容性和開放性的文化,也就是最具有優勢的文化。開放才會有活力,兼容才會有發展。中國歷史上有許多城市,如揚州、泉州、蘇州、廣州,都曾繁盛一時,就因為它們在當時是最具開放性和兼容性的。這種優勢一旦喪失,隨之而來的,便很可能是無法避免的衰落。比如揚州、泉州和蘇州的繁華就已成明日黃花,而堅持粵語文化的廣州,如不改弦更張,加強開放性和兼容性,則恐怕難免落伍之虞。

在這方面,深圳的優勢極為明顯。

事實上,開放和兼容,正是深圳這個沒有方言、說普通話的新興城市的性格。自建市之日起,深圳就沒關過門。或者說,它本來就是充滿自信的中國人有意打開的門。從這扇洞開之門走進來的,不但有國外、境外的資金,也有他們的科學技術、管理經驗、經濟模式、營銷理念、運作方法等等,比如企劃、CI、廣告、公關、信託投資、有償轉讓、分級管理、經營預算、品牌戰略、股票證券之類。只要是好東西,深圳都來者不拒,一概接收。一時半會拿不準的,也允許試。生活層面的東西,就更是少有禁忌。新潮服裝、時髦髮型、西式婚禮、境外旅遊,在深圳都大行其道。桑拿浴、保齡球、高爾夫、夜總會、BAR、PUB,這些現在已為國人逐漸熟悉、先前卻聞所未聞,或只在電影里看過,在老上海的故事裡聽過,卻不曾或不敢嘗試的東西,在這個城市也最早登陸,並風行一時。

深圳也是兼容的。活躍在深圳這個大舞台上的,並不是一個成份單一品類單純的族群。改革者、投機商、文化人、陰謀家、暴發戶、打工族、淘金者、江湖幫、皮條客、經紀人、創業者、流浪漢、科技精英、企業老總、白領僱員、街頭攤販、坐台小姐、江湖騙子,可謂無奇不有。各色人等,魚龍混雜,階層甚多,差別很大。但,無論是財大氣粗的香港大富豪,還是克勤克儉的他鄉打工妹,是老謀深算的外國金融家,還是初涉商海的內地大學生,都在這個城市有一席地位,有自己的生存空間,而且活得如魚得水。

開放和兼容也是深圳人的共識。1995年9月,《深圳商報》的《文化廣場》周刊創辦之初,即表現出一種開放兼容的氣度。他們的口號是「共同的園地,不同的聲音」。學界精英、機關幹部、公司文員、打工一族,都可以在這個園地暢所欲言,而無庸顧慮所言是否精當,所說是否準確。的確,一個開放兼容的城市是不會單調到只有一種聲音的,就像氣勢恢宏的交響樂不會只有一個聲部或只用一種樂器演奏一樣。

開放和兼容構成了優勢。

相書有云:北人南相,南人北相者貴。魯迅先生以為「這並不是妄語」,而且解釋說:「昔人之所謂『貴』,不過是當時的成功,在現在,那就是做成有益的事業了一(《北人與南人》)。深圳地居南國而人多北方(廣東人把外地人通稱為「北方人」,事實上深圳的北方人也確實較多),無疑是「南人北相」 其實,深圳又豈止是「南人北相」,甚至也是「東人西相」。作為一個面向全國開放的移民城市,深圳兼東西南北各地文化優勢而有之。南方的務實,北方的豪爽,西部的堅韌,東部的精明,在這裡都有表現,而且相得益彰。

更重要的是,深圳為東西互補南北交融創造了一種條件,包括寬鬆的文化氛圍,輕鬆的文化心理,開闊的文化視野,多樣的文化生活等等。在深圳,很少有人會死守童年時代養成的生活方式和心理習慣,也很少有狹隘的地方觀念。這也不奇怪。一個沒有方言的城市是不會有狹隘的地方觀念的,而在一個都講普通話的地方討論「惟我家鄉獨好」的問題則顯然是可笑的。事實上,大家都講普通話,也就意味著大家都放棄或部分地放棄原有的文化,同時共同接受某種公共原則,不管這种放棄和接受是主動的還是被迫的。反正,在文化的磨合與重組中,可以放棄的,多半是不值得堅持的,而真正優秀的東西,則總是會留存下來。當五湖四海的移民都在放棄同時也在堅持時,一種文化上的優勢互補局面,也就自然而然地形成

無疑,這決不意味著要形成一種樣式單一的新文化。相反,對於深圳這樣一種移民城市而言,能為所有移民共同接受的公共原則只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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