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三鎮 三 生命的勁歌

武漢人敢罵,也敢哭。

我常常懷疑,武漢人的心理深層,是不是有一種「悲劇情結」。因為他們特別喜歡看悲劇。楚劇《哭祖廟》是他們鍾愛的劇目,而他們喜歡聽的湖北大鼓,我怎麼聽怎麼像哭腔。認真說來,楚劇不是武漢的「市劇」,武漢的「市劇」應該是漢劇。然而武漢人似乎更愛聽楚劇。除嫌漢劇有點正兒八經(漢劇近於京劇)外,大約就是楚劇哭腔較多之故。——

武漢人的這種「悲劇情結」是從哪裡來的 也許是直接繼承了屈騷「長太息以掩涕兮」的傳統吧!然而同為楚人的湖南人,卻不好哭。有一次,我們為一位朋友送行,幾個武漢人喝得酩酊大醉,然後抱頭痛哭,而幾個湖南人卻很安靜和坦然。湖南人同樣極重友情,卻不大形於顏色。他們似乎更多地是繼承了楚文化中的玄思傳統、達觀態度和理性精神,把人生際遇、悲歡離合都看得很「開」。要之,湖南人(以長沙人為代表)更達觀也更務實,湖北人(以武漢人為代表)則更重情也更爽朗。所以,武漢人辦喪事,往往哭得昏天黑地,而長沙人卻會請了管弦樂隊來奏輕音樂,好像開「舞會」。「舞會」開完,回家去,該幹什麼,還幹什麼。

因此,務實的長沙人不像武漢人那樣講究「玩味兒」。「玩味兒」是個說不清的概念,但肯定包括擺譜、露臉、愛面子、講排場等內容在內。說到底,這也是咱們中國人的「國癖」。但凡中國人,都多多少少有些愛面子、講排場的。但似乎只有武漢人,才把它們稱之曰「味」而視之為「玩」。武漢人喜歡說「玩」這個字。比如談戀愛,北方人「搞對象」,武漢人則叫「玩朋友」。這話叫外地人聽了肯定不自在,武漢人卻很坦然,誰也不會認為是「玩弄異性」。

這就多少有些「藝術性」 實際上,武漢人的「玩味兒」是很講究可觀賞性的。比方說,大操大辦婚禮就是。婚禮的大操大辦,同樣也是咱們的「國癖」,不過武漢人卻別出心裁。他們的辦法,是雇請「麻木的士」遊街。所謂「麻木的士」,其實也就是三輪車。因為駕車者多為喝酒七斤八斤不醉的「酒麻木」,故美其名曰「麻木的士」。舉行婚禮時,就由這些「麻木的士」滿載從冰箱彩電到澡盆馬桶之類的嫁妝,跨長江,過漢水,浩浩蕩蕩游遍武漢三鎮,成為武漢市一大「民俗景觀」。之所以要用「麻木的士」而不用汽車,是因為「麻木的士」有三大優點:第一,載物較少,用車較多,可以顯得浩浩蕩蕩;第二,車身較低,便於觀看,可以盡情擺闊;第三,車速較慢,便於遊覽,既可延長遊街時間,又便於路上閑人一飽眼福。總之是極盡表演之能事。在武漢人看來,只有這樣,「味兒」才玩得過癮,玩得足。

不過,雖然是「玩」,武漢人卻玩得認真。因為誰也不會覺得那「味兒」是可要可不要的東西。所以,當一個武漢人在「玩味兒」的時候,你最好去捧場。即便不能捧場,至少也不要拆台。否則,武漢人就會祝你為「不懂味」。而一個「不懂味」的人,在武漢人眼裡,就是「夾生半調子」,甚至「差火」到極點,不和你翻臉,就算對得起你

事實上,武漢人的討厭「(口者)」,也多半因於此。在武漢人看來,一個人要想「玩味兒」或「要味兒」,就不能「(口者)」;而一個人(尤其是男人),如果居然「(口者)不過」,就肯定「不懂味」。什麼是「玩味兒」?「玩味兒」就是「派」,就是「唰喇」,怎麼能「(口者)」?(口者)、尖、癱腔(貪生怕死),都是「掉底子」(丟臉)的事。所以,為了面子,或者說,為了「玩味兒」,武漢人就往往不惜打腫了臉來充胖子,甚至不惜吵架打架。比方說,一個人在另一個人面前「抖狠」(逞凶、找碴、耀武揚威或盛氣凌人,也是「要味兒」的方式之一),這個人就會跳將起來說:「么事呀!要味要到老子頭上來了!」後面的事情,也就可想而知。

武漢人的「玩味兒」,還有許多難以盡說的內容。甚至他們的罵人,沒準也是「玩味兒」或「要味兒」,正如舊北京天橋「八大怪」之一的「大兵黃」,坐在酒缸沿上「開罵」和「聽罵」也是「一樂子」一樣。事實上,罵人也不易。一要敢罵,二要會罵。如果有本事罵得淋漓盡致,聲情並茂,誰說不是「味兒」,不是「派兒」?

武漢人這種文化性格的形成,有著歷史、地理、文化甚至氣候諸方面的原因。

武漢的氣候條件極差。上帝給了它最壞的地形,——北面是水,南面是山。夏天南風吹不進來,冬天北風卻順著漢水往裡灌。結果夏天往往持續高溫,冬天卻又冷到零下。武漢人就在這大冷大熱、奇冷奇熱、忽冷忽熱中過日子,其生活之艱難可想而知,其心情之惡劣可想而知,其脾氣之壞當然也可想而知。

所以,武漢人有句口頭禪,叫「煩死人了」。當一個武漢人要訴說一件不太開心的事,或要表示自己的不滿時,往往會用這句口頭禪來開頭。比如等人等不來,就會說:「煩死人了的,等半天了,這個鬼人還不來!」要表示討厭某人,也會說:「這個人蠻煩人。」不過這些話也可以反用。比如一個妻子也可以這樣誇獎她的丈夫:「他這個鬼人,曉得有幾(多麼)煩人 」或:「你說他嘀哆不嘀哆,非要我把那件呢子衣服買回來穿,煩死人了!」這裡說的「煩」,其實就是樂 嘴巴上說「煩死人了」,只怕心裡倒是「不厭其煩」呢!

看來,武漢人是和煩惱結下不解之緣了:好也煩,環也煩,樂也煩,煩也煩,反正是煩。說起來也是不能不煩。1999年「兩會」期間,武漢市人大代表團《新周刊》說武漢是「最市民化的城市」而引發了一場討論。江岸區人大代表王丹萍說:「天熱太陽大,外面髒亂差,怎麼會有好心情?人說女人一白遮百丑,武漢女人難有這福分,動不動就灰頭灰臉,跟進城的農民似的。」的確,氣候的惡劣,條件的艱苦,生存的困難,都很難讓人心情舒暢。難怪武漢街頭有那麼多人吵架了,煩嘛!

事實上武漢人也確實活得不容易。武漢的自然環境極其惡劣,武漢的生活條件也相當糟糕。冬天,北方有暖氣,南方有艷陽;夏天,北方有涼風,南方有海風。武漢夾在中間,不南不北,不上不下,什麼好處都沒有。別的地方,再冷再熱,好歹還有個躲處。武漢倒好:夏天屋裡比外面還熱,冬天屋裡比外面還冷。冬天滴水成冰,夏天所有的傢具都發燙,三台電風扇對著吹,吹出來的風都是熱的。那麼,就不活了么?當然要活下去!冬天在被窩裡放個熱水袋,夏天搬張竹床到街上睡。於是,一到盛夏之夜,武漢的街頭巷尾,便擺滿了竹床,男赤膊女短褲,睡滿一街,成為武漢一大景觀。

在如此惡劣條件下挺熬過來的武漢人,便有著其他地方人尋常沒有的「大氣」和「勇氣」。你想想,武漢人什麼苦都吃過,什麼罪都受過,什麼洋相都見過(包括在大街上睡覺),差一點就死了,還怕什麼?當然連「丑」也不怕。因為他們赤膊短褲地睡在街上時,實在是只剩下最後一塊遮羞布了,那麼,又還有什麼好遮掩的

所以,武漢人最坦誠、最直爽、最不矯情、最討厭「鬼做」。「鬼做」這個詞是十分有趣的。它表達的似乎是這樣一種人生觀:是「人」,就不必「做」,只有「鬼」才「做」。既然不必「做」,那就有什麼說什麼,想什麼幹什麼,而不必顧忌別人怎麼想、怎麼看。即便有人不以為然,他們也不會在乎,而只會大罵一句:「闖(撞)到鬼了!要(口者),到你自己屋裡(口者)去!」

同樣,最坦誠、最直爽、最不矯情、最討厭「鬼做」的武漢人,也有著不同於北京人的「大氣」。如果說北京人的「大氣」主要表現為霸氣與和氣,那麼,武漢人的「大氣」便主要表現為勇氣與火氣。北京人的「大氣」中更多理性內容,武漢人的「大氣」則更多情感色彩。他們易暴易怒,也易和易解;能憎能愛,也敢憎敢愛。他們的情感世界是風雲變幻大氣磅礴的:大喜大悲、大哭大笑,甚至大喊大叫(武漢人稱之為「(口昂)」)。而且,愛也好,恨也好,哭也好,笑也好,都很唰喇,都很到位:哭起來鉚起哭,笑起來鉚起笑,吵起來鉚起吵,罵起來鉚起罵,真能「愛你愛到骨頭裡」,恨你也「恨到骨頭裡」,一點也不「差火」。這實在因於他們生存的大起大落,九死一生。武漢人生命中「墊底的酒」太多,生活中「難行的路」也太多,他們還有什麼樣的酒不能對付,還有什麼樣的溝溝坎坎過不去

武漢人確實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因為武漢是「鎮」。

鎮,重兵駐守且兵家必爭之天險也。武漢之所以叫「鎮」,就因為它地處北上南下、西進東征的咽喉要道。由於這個原因,武漢歷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戰爭的陰雲總是籠罩在武漢人的頭頂上。所以武漢人「戰備意識」特彆強。他們好像總有一種好戰心理,又同時有一種戒備心理。在與他人(尤其是生人和外地人)交往時,總是擔心對方佔了上風而自己吃了虧。公共汽車上磕磕絆絆,買東西出了點小問題,雙方往往都立即會拉開架式,準備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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