廈門島 三 島與人

美麗小島廈門,是祖國母親的嬌女。

廈門位於我國東南海域,是一個三面大陸環抱、一汛碧波蕩漾的海灣中的小島。她很像我們祖國母親的一個美麗而嬌嗲的小女兒,一面偎依在媽媽的懷抱里,一面伸出兩隻小腳丫去戲水。與西安、太原、南京、武漢這些大哥大姐相比,廈門的地位和命運有些特別。她既不是洛陽、江陵、蘇州、曲阜那樣的古都名邑,也不同於深圳等新興的「明星城市」。她在中國古代史上名不見經傳,在近現代史上卻榜上有名。1842年,她被列為五大通商口岸之一。但正如馬克思所說:「讓出五個新口岸來開放,並沒有造成五個新的商業中心,而是使貿易逐步由廣州移到上海。」①新中國成立以來,她既沒有像上海那樣,充當溫順的「老大」,承擔起養家糊口、供養弟妹的責任;也不曾像廣州一樣,做一個敢於外出冒險、為別的兄弟姐妹一探道路的「老三」。當然,她也決不會有北京那樣父母般的權威。她更多地還是像所有那些小女兒一樣,嬌哄而又乖巧,閑不下也累不著。可以說,在整個中國近現代史上,廈門都既不那麼寂寞冷清,也不那麼非凡出眾。五口通商有她,五大特區也有她,但她從來也不是當中最冒尖、最突出的一個。甚至正式被稱為「廈門市」,也是1933年的事。那時,上海可早就變成「大上海一啦!是啊,廈門太小 祖國母親甚至不忍心讓她挑起過重的擔子,卻又從來不曾冷落過她。

①《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第624頁。

難怪有人說,廈門是純情少女,而且似乎還情竇未開。

的確,與北京的風雲變幻、上海的滄海桑田、廣州的異軍突起相比,廈門的近代化和現代化歷程雖然充滿戲劇性,卻奇怪地缺少大波瀾。從海島漁村到通商口岸,從海防前線到經濟特區,如此之大的變化,如此強烈的反差,卻似乎並未引起什麼大的震蕩。廈門人似乎不需要在思想上轉什麼大的彎子,就自然而然地接受了所有這些突變和滄桑。廈門,就像一個天真活潑的小姑娘,漫不經心地就度過了「女大十八變」的青春期。

於是,廈門人的文化性格中,便有太多的矛盾,太多的不可思議和難以理解。

比方說,廈門人是保守呢,還是開放 便很難說。一方面,廈門人的確很保守,很封閉。他們消息不靈通,而且似乎也並不想靈通起來。儘管廈門有著相當好的通訊系統和網路,但在特區建設中卻並未很好地把信息當作資源來開發和利用。廈門過去不是、現在也仍未成為各類信息的集散地。廈門街頭的早點小吃,幾十年一貫制地只是麵線糊、花生湯、沙茶麵那麼幾種,遠不如上海和廣州豐富,更逞論引進新品種。風行全國的川菜只是靠著外來人口的增加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進廈門,西安餃子宴則終於落荒而逃。直到近兩年,才開始有了北方飯店湘菜館之類,而且和廣州相比,生意還不怎麼樣。這並不能完全歸結為口味(怕麻辣)問題,事實上許多吃過川菜的廈門人也完全能夠予以接受。問題在於許多人根本就沒有想到要去嘗試一下。不敢,或不願,或不屑嘗試新口味(包括一切新事物),才真正是廈門的「問題」。

但是,另一方面,廈門人又是非常開放的。在同等規模的城市中,廈門大約最早擁有了自己全方位開放的國際機場。這一點直至今天仍為許多省會城市所望塵莫及。麥當勞、肯德基、比薩餅一進廈門,就大受歡迎,生意做得紅紅火火。看來,在廈門,對外開放比對內開放更容易,接受西方文化比接受中原文化更便當,這可真是怪事!

又比方說,廈門人是膽大呢,還是膽小 也很難說。一方面,廈門人常常會給人以「膽小」的印象。「北京人什麼話都敢說,上海人什麼國都敢出,廣東人什麼錢都敢賺,東北人什麼架都敢打,武漢人什麼娘都敢罵」,甚至連那些同在閩南地區的石獅人或晉江人,也還有「什麼私都敢走」或「什麼假都敢造」,廈門人敢什麼?好像什麼也不敢。但是,另一方面,廈門人的膽子又並不小。兩岸對峙時,炮彈從屋頂飛過,廈門人照樣泡茶,你說這是膽小還是膽大?不好說吧?

依我看,廈門人並不缺乏「膽量」,但缺乏「闖勁」;並不缺乏「定力」,但缺乏「激情」。甚至連廈門人自己也承認,「愛拼才會贏」的閩南精神不屬於廈門,而是閩南其他地區如晉江人、石獅人的精神。廈門人的精神,恐怕只好說是「愛泡精神」。他們實在是大愛泡茶 「愛泡」遠遠超過「愛橋」,以至於廈門醫院的病房裡會貼出「禁止泡茶」的告示,而一位廈門作家也會激憤地說:「別的地方是『玩物喪志』,我們廈門是『泡茶喪志』!」小小一杯茶,當然泡不掉闖勁和激情,但如此地鍾愛泡茶,豈非證明了他們多少缺乏一點闖勁和激情?

總之,廈門人的「膽小」不是「膽小」,而毋寧說是「慵散」;他們的「膽大」也不是「膽大」,而毋寧說是「無所謂」。也許,他們看慣了潮漲潮落、雲起雲飛、斗轉星移,深知「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船」的道理,變得什麼都無所謂 我不知道廈門人那種見慣不怪、處變不驚、滿不在乎的心態是不是這樣形成的。反正,不管有多少風雲變幻,鼓浪嶼琴聲依舊,廈門島濤聲依舊,廈門人也泡茶依舊。「悠悠萬世,惟此為大,泡茶。」深圳飛躍就飛躍吧,浦東開發就開發吧,不起眼的溫州、張家港要崛起就崛起吧,廈門人不否定別人的成績,但也不妄自菲薄或自慚形穢,當然也不會有太多的緊迫感,覺得這些事有多麼了不起,而只是平靜地看他們一眼,點點頭,然後低下頭去喝他們的茶。

也許,這都因為島城廈門實在是太美麗、太溫馨

美麗無疑是一種良好的品質。有誰不希望自己美麗一些 但是,對自己美麗的欣賞,卻很可能由自戀發展為自滿,又由自滿發展為自足。同樣,小巧也不是什麼壞事。正如「大有大的難處」,小也有小的便當。大與小的優劣,從來就是辯證的。小城好規劃,好建設,好管理,但也容易造就眼界不高視野不闊心胸不開朗。溫馨當然也很好。溫馨如果不好,難道劍拔弩張、殺氣騰騰,或者冷若冰霜、水深火熱就好么?但是,生存和發展的辯證法卻又告訴我們:「不冷不熱,五穀不結」,過於溫馨,會使人心酥腿軟,豁不出去,當然也就難得大有作為。其實,在許多方面,成都與廈門不乏相似之處。成都號稱「天府之國」,一馬平川的肥沃土地上,清泉流翠,黃花灼眼,金橘燦燦,綠竹漪漪。遠離戰火的地帶,四季如春的氣候,豐裕繁多的物產,富足安逸的生活,再加上千百年文化的熏陶,使成都出落得風流儒雅。但是,成都人卻並不滿足於安逸和溫馨。在走不出去的情況下,他們就用麻辣來刺激自己,以防在溫馨安逸中混滅了生命活力。所以成都人(廣義一點,四川人)一旦走出三峽,來到更廣闊的舞台上,便會像北京人、上海人、廣州人、湖南人、山東人一樣,干出一番大事業來。廈門人,能行么?

廈門人常常會自豪地宣稱:廈門是中國最好的地方。我願以一個外地人的身份,證明此言不誣。可不是么?北京太大,上海太擠,廣州大鬧,瀋陽太臟,南京太熱,天津大冷,成都太陰,三亞太曬,貴陽太閉塞,深圳太緊張,而別的地方又太窮,只有廈門最好。我來廈門後,不少親朋故舊來看我,都無不感嘆地說:你可真是給自己找了個養老的好地方。

的確,廈門確實是養老的好地方,卻很難說是幹事業的好地方。不少有志成就一番事業的年輕人來到廈門後,終於憋不住,又跑到深圳或別的什麼地方去 平心而論,廈門人的事業心的確並不很強。他們眼界小,野心小,膽子小,氣魄也小。心靈的半徑,超不過廈門60平方公里的市區範圍:考大學,廈大就行;找工作,白領就行;過日子,小康就行;做生意,有賺就行。廈門籍的大中專畢業生,最大的理想也就是回到廈門,找一份安定、體面、收入不太少的工作,很少有到世界或全國各地去獨闖天下,成就一番轟轟烈烈大事業的雄心壯志。甚至當年在填報志願時,他們的父母首先考慮的也是能否留在或回到廈門,而不是事業上能否大有作為。總之,他們更多追求的是舒適感而不是成就感,更多眷戀的是小家庭而不是大事業,更為看重的是過日子而不是闖天下。

因此,當廈門人自豪地宣布:「廈門是中國最好的地方」時,他無疑說出了一個事實,同時也不經意地暴露了自己的問題和缺點。試想,當一個人認為自己已經「最好」了,他還會有發展,還能有進取么?

實際上,廈門不如外地的地方多得很。

比如說,廈門就沒有北京大氣和帥氣。北京雄視天下,縱覽古今,融會中外文化,吞吐世界風雲,那氣魄、那氣派、那氣度、那氣象,不但廈門永遠都望塵莫及,而且生活在這美麗溫馨小島上的廈門人,即便到了北京,面對燕山山脈、華北平原,也未必能真正深刻地體驗到這些。他們多半只會挑剔些諸如北京的風沙太大、出門太難、「火燒」(一種餅)太硬、「豆汁」太難喝、到八達嶺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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