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市 四 「市態」種種

「市態」?有沒有搞錯?

沒錯。廣州是「市」,廣州的「世態」,當然也就是「市態」。

「市態」的特點是商業性。

廣州話中有一個使用頻率很高的字——「抵」。抵,有忍受、忍耐的意思,如抵冷(耐寒)、抵力(費勁),抵肚餓(捱餓)等,但更多地還是表示「等值」。最常用的,是表示「划得來」、「花得值」。到酒樓美餐,吃得大快朵頤,叫「抵食」;到商場購物,買得稱心如意,叫「抵買」;到歌舞廳夜總會娛樂中心瀟洒一回,玩得興高采烈,叫「抵玩」。顧客滿意,老闆開心,看著大把的票子進賬,心裡暗叫「抵賺」。會賺錢的也會花錢,會花錢的多半也會賺錢,這就叫「抵手」(能幹、有本事)。如果沒有賺錢的能耐,那就只有坐以待斃,大約也就只好叫「抵窮」(活該受窮)乃至「抵死」(該死) 廣州人的商業意識和價值觀念,由此可見一斑。

諸「抵」之中,最有意思的還是「抵錫」。錫,也就是吻。都說愛情無價,廣州人偏偏說有。價值幾何?也就「一錫(吻)」而已。深深愛著你的人為你奉獻一切,盡心儘力,總該有所回報吧?拿什麼回報?黃金有價情無價,還是道一聲「抵錫」吧!輕輕的一個吻,比什麼東西和多少錢,都「抵」。正如饒原生所說:「愛的奉獻最需要愛的回報」(《粵港口頭禪趣解》)。

廣州人還有一個用得很多的詞,叫「睇數」。它的本義,是結賬、算賬,而且主要指在食品店用餐後服務員來結算賬目。比方說,一個人小賺了一筆,高興了,要請朋友吃飯,便會說,呢餐我「睬數」!但是,一個女孩子如果不慎婚前與戀人暗結珠胎,那麼,她的家人便會找到那男孩,說:你應該「照數」的!這就看不懂 難道這種事情也要結賬?原來,這裡的「睬數」,是「負責」(當然也包括「認賬」)的意思。所以,廣州人如果要表示對某件事負責,便會說:「我睇數!」「負責」要用「埋單」來表示,可見廣州之「世態」確實是「市態」。

當然,廣州人也不會什麼事情都「睇數」的。睇,也就是看。一餐飯吃完了,服務員把單拿來請你付賬,你當然要看看上面的數。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埋單」才叫「睇數」。顯然,「睇數」不「睇數」,要看「抵哈抵」(值不值)。「抵」,就「睇數」;「唔抵」,當然也就不「睇數」。此外,也還要看自己有沒有能力「睇數」。沒有能力,卻隨隨便便表態「我睇數」,不是「贛居」(傻瓜、笨蛋),便是「大隻講」(空口說白話,說話不算數的人)。遇到這樣的人,你千萬不要信以為真,還是自己設法去「埋單」為好。

總之,「睇數」,是做人的準則,尤其是在一個講究信譽、看重合同、尊重契約的商業社會做人的準則。諸如此類表現商業社會性質的廣州方言還有許多。比方說,一個老姑娘,拖到三十齣頭了,還沒有嫁人,便會被左鄰右舍三姑六婆說成是「賣剩蔗」。甘蔗被人挑來揀去,挑剩下了,當然不大容易再賣。其實老姑娘的不嫁,原因很多,並非一定是嫁不出去。倘若她根本就不想嫁人,則這些左鄰右舍三姑六婆,便多少未免有些「八卦婆」(多管閑事的女人,又叫「八婆」、「八妹」)的味道 再說,把「嫁人」說成是「賣甘蔗」,也甚為不妥。不過,這句話,倒是十足的「廣州話」。廣州四鄉盛產甘蔗,而廣州人又愛把什麼都說成是做生意。

最有趣的也許還是廣州人的道謝。廣州人道謝,叫「唔該」。如果要加重語氣,則再加一個「曬」字,叫「陪該曬」。它不但有「謝謝」、「多謝」的意思,還表示「請」、「勞駕」、「借光」、「對不起」等等。比如「晤該借歪喲」(勞駕請讓讓),或「還番枝筆界你,陪該曬」(這枝筆還給你,多謝)。既然要勞駕別人幫忙,或謝謝別人的幫助,為什麼還要說別人「唔該」(不應該) 原來,「唔該」(不應該)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意思是說,像我這樣的「小人」、「小店」和「小事」,實在是「唔該」勞您老人家「大駕」,或「唔該」被您老人家如此惠顧的。不過,「唔該」歸「晤」,勞駕還得照舊勞駕。只不過自己得了實惠以後,道一聲「唔該曬」就好。

顯然,這裡仍有某種商業氣息在裡面。因為所謂對方「唔該」(不該),其實是蓋因自己「唔抵」(不值)。雙方好像做了一筆不等價的買賣,當然要道謝

請求幫助和表示感謝的人既然自己認為「唔該」(不該)或「唔抵」(不值),被感謝的人當然也不能表示受之無愧,而必須說「濕碎」或「濕濕碎」。濕,也就是「濕柴」;碎,當然是「零碎」。濕柴燒不著,零碎不足道,一聲「濕濕碎」,也就抵消了對方的歉意。這意思無非是說:我這一點點「小幫小忙」、「小思小惠」,實在「晤該」(不該)受此重謝。那意思,就好像只賣了一碗白粥卻收了十塊錢小費似的。這樣一來,雙方當然都很體面,也都很高興。所以,廣州人在要請別人幫忙或受惠於人時,總要說一聲「晤該曬」,而對方也多半會說「濕濕碎啦!」

這就頗有些像咱們「國語」中的「對不起」和「沒關係」。所謂「對」,就是「面對」。既然是面對,那就要有「面子」。沒有面子,就不能面對,也就會「錯過」或「耽誤」,這就是「錯誤」。所以,一個人,如果犯了錯誤,誤傷了別人的面子,就要說「對不起」。這意思是說,我原本也想「對」的,只是因為自己面子太小,想「對」而「對不起」。接受道歉的人當然不能公然承認對方的面子「對不起」自己的面子,便只好說「沒關係」。也就是說,咱們根本就沒有「面對」過,哪裡存在什麼「對得起」、「對不起」的事情?不過現在既然已經「對話」了,自然還是「對得起」。這樣一來,當然大家都有面子。

上述說法的共同特點,是貶低、自己抬高對方。這也是咱們的「國風」,禮儀之邦,抑己揚人。不過,「對不起」是貶低自己的「人格」,「陪該曬」和「濕濕碎」則是貶低自己的「價格」。因為所謂「濕柴」,原本是指國民黨政府垮台前發行的那種不值錢的「金元券」,而「碎」則有「碎銀子」之意。廣州是「市」,當然說來說去,一不小心,就總會說到「錢」上去

看來,廣州人和北方人一樣,也是要念「面子經」的。只不過,北方人的「面子經」,主要是「政治學」和「社會學」的;廣州人的「面子經」,則更多了一些「經濟學」的內容。

廣州人的「面子」,有、個洋名兒,叫「菲士」,亦即「血ce」(臉)。一個廣州人,是不可以沒有「菲士」的,就像不能沒有臉一樣。穿名牌襯衣著名牌皮鞋戴名牌眼鏡,是為了「菲士」;把家裡裝修得像「星級賓館」,年節時婚禮上散發饋贈的「利市」(紅包)漲鼓鼓的,自然也是為了「菲士」。如果是未婚男女「相毗(相親),或帶「小蜜」到咖啡廳「蜜斟」(密談),當然更要講究「菲士」:地點須是「五星」,出人自然「打的」(有私家車則更好)。至於「家底」如何,則又當別論。不管怎麼說,晤可以沒曬「菲士」的。

什麼人最有「菲士」?自然是「波士」。「波士」就是領導者、負責人、老闆、頭兒、上司。這些人,頤指氣使,說一不二,自然是派頭十足,「菲士」大大地有。更何況,廣州人的頭腦里,既有傳統社會中的等級觀念,又有商業社會中的經濟意識,對於既有權又有錢的「波士」(老闆),當然至少是會客氣得很。

說起來,「波士」這個詞,倒也一語雙關,妙不可言。「波」這個詞,在廣州話中多半指「球」,比如籃球、排球、足球、乒乓球(但不包括網球、羽毛球、康樂球等)。所以,打球叫「打波」,看球叫「照波」,而球藝特佳者便叫「波霸」。如此,則「波士」豈非就是「球人」?饒原生《粵港口頭禪趣解》一書說,港人最早使用「波士」一說,可能是因為老闆的大腹便便而對「波」(球)產生了聯想。這當然只不過是有意的「趣解」。因為「波士」是「boss」的音譯,意謂總經理、大老闆、資本家,「波產則是「bail」的音譯,不搭界的。

不過,把老闆(波士)看作「球場上的人」,也沒有什麼不合適。因為商場如戰場,戰場亦如球場,都是群雄逐鹿心競力爭必須一「搏」的地方。同時,也正如饒原生所說,是「觀眾們的眼睛聚焦所在」。所以亦無妨視彼「波」為此「波」。況且,視商場或官場如球場,比起視之如戰場來,總多少要讓人覺得輕鬆一點。

也許,這又體現了廣州文化的一個特點,強調意念作用,講究心理調節。它的一個極端的表現,就是所謂「意頭」。

廣州人的講究「意頭」,在外地人看來,幾乎到了「神經病」的地步。公司開張、兒女婚嫁固然要一擇吉」,便是隨便吃點什麼東西,也要講「意頭」。廣州菜肴五花八門、豐富多彩、數不勝數,「意頭」也就講究得無奇不有。比如,髮菜蚝豉叫「發財好市」,髮菜豬手叫「發財就手」,髮菜香菇叫「發財金錢」,這些菜在喜宴上特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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