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市 二 天高皇帝遠

廣州,從來就是一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

無論中央政府是在長安、洛陽、開封、南京或者北京,廣州都是一個邊遠的、偏僻的、鞭長莫及和不太重要的邑鎮。如果按照周代「五服」的規格,它顯然只能屬於最遠的那一「服」——「荒服」(天荒地老之服)。長江湘水之阻,衡山南嶺之隔,足以讓達官顯貴、文人墨客視為畏途。李白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的感嘆,然而從長安到成都,實在比到廣州近得多 所以古人從未有過「粵道難」的說法,因為他們幾乎沒有到過廣州,也不大想到廣州。事實上,「蠻煙瘴雨」的嶺南,歷來就是流放罪犯的地方;而只要想想十八世紀清廷官方規定的標準行程,從北京到廣州驛站,竟要56天(加急為27天),則對於所謂「天高皇帝遠」,便會有一個感性的認識。想想看吧,將近一兩個月的「時間差」,多少事情做不下來?

廣州距離中央政權既然有這樣遠的路程,那麼,中央政府即便想要多管廣州,在事實上也心有餘而力不足,當然在大多數情況下,也就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同樣,習慣了中央政府這種態度的廣州人,當然也早就學會了「看一隻眼不看另一隻眼」,在政策允許的前提下,自行其事,先斬後奏,甚至斬而不奏。

這種文化心理習慣在改革開放時期就表現為這樣一個「廣東經驗」:對於中央的政策,一定要用夠、用足、用好、用活。具體說來,就是只要沒有明確規定不許做的,都可以做,或理解為可以做。所以有人說,改革開放以來,由於提倡改革,允許實驗,允許失敗,中央對於許多地方許多省份,其實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廣東人看著的是那隻「閉著的眼」,福建人看著的是那隻「睜著的眼」,上海人琢磨下一回「哪隻眼睜哪隻眼閉」,北京人則在議論「應該睜哪隻眼閉哪隻眼」。結果廣東上去了,福建滯後了,上海在徘徊,北京則在不停地說話。看來,廣東成為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並非沒有文化上的原因。

廣州離「皇帝」很遠,離「外面的世界」卻很近。

廣州臨南海之濱,扼珠江之口,對於吸收外來文化有著天然的優勢。禪宗祖師菩提達摩,就是於南梁武帝大通元年在廣州登陸,來到東土的。實際上,華南地區的出海口在晉時即已由徐聞、合浦一帶移至廣州。到了唐代,廣州便已以中國南海大港而著稱於世,成為「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之一。這時,廣州已設立「蕃坊」,城中外僑雜居,其所謂「蕃邦習俗」,對廣州文化的形成,不能說沒有影響。可以說,從那時起,廣州人對於「蕃鬼」,便有些「見慣不怪」,習以為常。

不過那時的中國,的的確確是「世界第一」的泱泱大國。中國的文化,遠比世界上許多國家和民族的文化優越,尤其對於那時來華的「白蠻、赤蠻、大石、骨唐、崑崙」等國,就更是如此。總之,廣州人對外來文化的吸收,是以中國文化的優越感為「底氣」的。這也是廣州與上海的不同之處。廣州是在已有本土文化的前提下吸收外來文化,而上海則是在「一張白紙」的情況下開放和吸收。而且,到本世紀初,廣州與「外面世界」的聯繫已大不如上海:廣州進出口的噸位數只有上海的1/4,租界大小則只有上海的1/147。所以,上海的「西化」雖在廣州之後,卻比廣州「徹底」和「地道」。上海除人力車夫一類「苦力」說「洋涇浜英語」外,一般來說只要肯學,英語說得都很好。廣州人卻喜歡把外來語言「本土化」,發明出諸如「打的」、「打波」之類「中外合資」的詞語,或諸如「佳士得」、「迷你」、「鐳射」之類中文色彩極濃的譯名。廣州給人的怪異感,有相當一部分是由這些話語的「不倫不類」引起的。

但這對於廣州人卻很正常。廣州人的「文化政策」,歷來就是「立足本上,兼收並容,合理改造,為我所用」。比方說,他們也用漢字,卻堅持讀粵音。當年,如果不是雍正皇帝下了一道嚴厲的命令,他們是連「國語」都學不會的。儘管如此,他們還是發明了一大堆只有他們自己才認識的「漢字」。廣州人對待中原文化的態度尚且如此,逞論其他?

其實,這也是「天高皇帝遠」所使然。

所謂「天高皇帝遠」,顯然包括兩方面的內容:一是中央政府不大管得了,二是中央政府不大靠得上。管不了,就可以自行其事;靠不上,就必須自力更生。所以,廣州人的自強精神和自主意識也就特彆強。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廣州和嶺南人民正是靠著自己的篳路藍縷、艱苦創業,才在極其困難的條件下,為自己闖開了一條生路,並創造了自己獨特的文化。這種獨創精神幾乎已成為他們的「文化無意識」。任何人只要稍加註意,就不難發現,廣州的文化,從飲食服飾、建築民居,到音樂美術、戲劇文學,都有自己的特色而與內地大相異趣。自唐以降,優秀的嶺南詩人,多能一空依傍,自立門戶;而近代崛起的「嶺南畫派」,更是銳意革新,獨樹一幟。嶺南畫派在繼承國畫傳統技法的基礎上,兼容西方攝影、透視等方法,終於形成自己獨特的風格;而廣東音樂則在運用民族樂器的基礎上大膽採用外來樂器,於是便以其寬廣豐富的音域和優美嘹亮的音韻深得人們喜愛,享譽海內外。

實際上,即便廣州普通民眾的生活,也相當隨意和注重個性。廣州菜肴、點心、粥面品種之多,堪稱中國之冠。除嶺南物產豐富、粵人注重飲食外,要求「吃出個性來」,也是原因之一。廣州人的穿著,更是五花八門。或講面料,或講款式,或講名牌,或講新潮,但更多的還是自己覺得怎麼好看就怎麼穿,或怎麼舒服就怎麼穿,比如穿西裝不打領帶,穿皮鞋不穿襪子等(此為廣州與深圳之不同處)。相反,穿得過於一本正經,在廣州反倒會有怪異之感。一位廣州朋友告訴我,有一天,他們單位一個同事西裝革履地走進來,大家便開玩笑說:「你什麼時候改賣保險 」原來,在廣州,只有推銷員才會穿得一本正經,其他人都穿得隨隨便便。反正,在廣州,衣食住行均不妨個性化。不過有一點則似乎是共同的,那就是總和內地不一樣。內地人穿中山裝軍便服時,他們穿港式襯衫花衣服;內地人西裝

領帶衣冠楚楚時,他們把西裝當茄克穿。內地人早上吃稀飯饅頭時,他們早上喝茶肩地人以「正宗粵菜生猛海鮮」為時尚時,他們卻對川菜湘菜東北菜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這就使得外地人一進廣州,就覺得這地方吃也好,穿也好,都怪怪的。

其實說怪也不怪。廣州既然是一個遠離中原的地方,既然反正也沒有什麼人來管他們和幫他們,他們當然就會按照自己選擇的生活方式來生活,而不在乎北方人說三道四。事實上,即便有「北佬」評頭論足,廣州人也既聽不到又聽不懂。即便聽到了聽懂了,也「沒什麼所謂」。廣州人不喜歡爭論而喜歡實幹,而且喜歡按照自己的個性去干。在廣州人看來,北京人爭得面紅耳赤的許多問題,都是「沒什麼所謂」的。或者借用一個哲學的說法,都是「假問題」。因為這些問題不要說爭不出什麼名堂,即便爭得出,也沒什麼實際效益。既然如此,爭論它幹什麼?顯然,廣州人廣東人的文化性格和改革開放的基本精神是一致的:改革開放的原則是「不爭論」,而廣州人也好廣東人也好,都不喜歡爭論。

但,這絲毫也不意味著廣州或廣東無思想。恰恰相反,在風雲變幻天翻地覆的中國近代史上,廣東有著「思想搖籃」的美稱。黃遵憲、康有為、梁啟超、孫中山,在這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發出了震驚全國的聲音,其影響極為深遠。孫中山、毛澤東、鄧小平,這三個對本世紀中國的命運前途和思想文化產生了巨大影響的人物,一個出在廣東,一個出在湖南,一個出在四川,而不是出在北京、上海,是耐人尋味的。事實上,廣東不但出思想家,而且廣東的思想家,不是革命者也是革新者,沒有一個是保守派。這其實也正是廣東文化或日嶺南文化的特點,即「生猛鮮活」。生猛鮮活是和枯朽陳腐完全相反的。生就是有生命力,猛就是有爆發力,鮮就是有新鮮感,活就是運動性。生則猛,鮮則活。相反,枯則朽,陳則腐。這也正是一個古老帝國的古老文化可能會要遇到的問題。看來,嶺南文化能夠具有生猛鮮活的風格,或許就因為它「天高皇帝遠」!

廣州與內地城市之最大區別,也許還在於其經濟生活方式。

中國傳統社會的內地城市,基本上是出於兩種目的而建立的,這就是「政治」和「軍事」。主要出於政治目的而建立的叫「城」,主要出於軍事目的而建立的則叫「鎮」。鎮。有重壓、安定、抑制、鎮服和武力據守等義。所以,重要或險要的地方叫鎮,在這些地方設立郡邑或派重兵把守也叫鎮。鎮以軍事而兼政治,城以政治而兼軍事,故北京是「城」,武漢是「鎮」。城講「文治」,鎮重「武備」,它們都不會把商業和商品生產放在首位。

廣州卻是另一種類型的城市。儘管廣州建城很早,且有「羊城」、「穗城」、「花城」等等別名,但廣州的城市性質,卻主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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