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 六 兩種世故

因此,上海和北京就有兩種不同的世故。

世故,是中國人的生存之道。生活在現實中的中國人,是不能一點世故也沒有的。不過同為世故,也不盡相同。大體上說,北京人的世故是悟出來的,上海人的世故則是算出來的。在北京,沒有人教你世故,全看你有沒有悟性,會不會悟。會悟的人,渾身都是機關都是消息幾。眼皮子微微一抬,眼角不動聲色地那麼一掃,周圍人的尊卑貴賤、遠近親疏、善惡好壞,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然後,該熱乎的熱乎,該冷淡的冷淡,該應付的應付,總不會吃了虧去。這正是一個禮教社會的世故,也是一個官僚社會的世故。官場上那些老謀深算或老奸巨猾的不倒翁們,都有這種察言觀色的本事。即便是再愚鈍的人,如果久歷官場,也多半會磨練出來。北京人雖然並非都是官,但官場既為「場」,就有「場效應」。北京既然是一個大官場,則場效應也就小不 北京人生活在這樣一個官氣瀰漫的世俗社會裡,耳濡目染是免不了的。只要在皇城根下轉個圈,聽聽那些街談巷議飛短流長,那世故也就幾乎用不著學

在這樣一種氛圍里啟蒙開悟的北京人,首先學會的是如何處理人際關係。一個人,在官場里混得好不好,靠的是什麼?是人緣。只有上司賞識、同僚捧場,才混得下去,並獲得升遷和提拔。其實,不但官場,其他地方也一樣。所以,學會世故,首先要學會「處人」,而處人之道,又無非面子人情。北京人最懂這一套。比方說,溜彎兒時見了熟人,都要請安問好。「老沒見您哪!多謝您哪!回見您哪!多穿件衣服別著了涼您哪!」這就叫禮數,也叫和氣,因此不會有人嫌啰嗦。這種禮數也是衚衕四合院里訓練熏陶出來的。老北京人都講究「處街坊」。街坊里道的,誰家有個紅白喜事、婚喪嫁娶,都要隨個「份子」,道個喜或道個惱。自家有個什麼新鮮好吃的,也願意街坊鄰里嘗一口,「是個心意,也是個禮數」。雖然有時不免有些程式化,但仍透出濃濃的人情味來。

這禮數是人情,也是世故。人情世故,在老北京人這裡原本是俱為一體的。「您來點什麼?」「您猜怎麼著?」「您在這兒聽是不?」「您又棒錘了不是?」都說北京人說話委婉,其實這委婉正是北京人的人情世故所使然。因為只有這麼說,才顯得對對方尊重,而且尊重里還透著關切,透著親熱,這就是人情。同樣,也只有這麼說,聽的人才不覺得突兀,也才聽得進去。即便說的是不同意見,也不會惱怒,說的人也就不會得罪了對方,這就是世故。畢竟,「拳頭不打笑臉」,「禮多人不怪」,多點兒禮數,沒什麼不好沒什麼錯。

所以,老北京人是不作興像上海人那樣直呼其名,也不作興像上海人那樣直統統地問人家「儂幾歲」的。只有對懷裡抱著的小娃娃,才可以這麼問。即便問這樣的小娃娃,語氣也不會是直統統的,而多半會笑眯眯地問:「小朋友,告訴爺爺,幾歲啦?」如果是問上中學的孩子,就得問「十幾啦」?問中年人,得問「貴庚」;問老年人,得問「高壽」。這裡面講究大 這講究,也是世故。中國傳統社會是一個尊老的社會,最怕的,是把人家說「小」了,同西方人生怕被說老了正好相反。「幾歲」,是「十歲以下」的意思。這麼問,豈非把人家當成了「毛頭小曠?長輩對晚輩尚且不可有此一問,如果晚輩這樣問長輩,那就真是沒大沒小

沒大沒小,也就是不懂禮數,而不懂禮數,也就是不會做人。正宗的北京人,是不能不懂禮數的。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歸禮數管著,包括說話,也包括別的什麼。所以,即便發生衝突,也不能罵人,只能「損」。比方說,騎車撞了人,在外地,就會罵起來:「瞎眼啦!」或者說:「不會騎車就別騎!」北京人就不會這麼說,而會說:「喲,別在這兒練車呀!」都說北京人說話「損」,或說話「藝術」,卻不知這藝術是禮數造就的。因為禮數規定了不能罵人,可不罵心裡又憋得慌,於是「罵」便變成了「損」。或者說,變成了罵人的藝術。

的確,禮數這玩意,是多少有些藝術性的。比方說,懂禮數的人,都有「眼色」。所謂一有眼色」,也就是懂得什麼事可做什麼事不可做,什麼話可講什麼話不可講,以及什麼事該什麼時候做,什麼話該什麼時候講等等。掌握其中的分寸,是一門大學問,也是一門藝術。北京話的特點,就是分寸感特強。蕭乾先生在《北京城雜憶》中就曾談到這一點。比方說,「三十來歲」和「三十幾歲」就不是一碼事,和「三十好幾」就更不一樣。它們分別是二十七八、三十齣頭和三十五六的意思。同樣,勞駕、費心、借光、破費,雖然都是「文明用語」,都用於向人道謝或道乏,用處和用法也都不一樣。這種細微的區別,就是分寸感。

實際上,人情世故,都要適度,才合於禮。過度的客氣顯得生分,過度的關切則難免諂媚,而恰如其分則是一門生活的藝術。這就要費心思、勤琢磨,還要有教養。不過,最重要的,還是要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知道自己有多少斤兩,然後可著尺寸做人過日子。

顯然,北京人的這種生活藝術,是有他們的人生哲學來打底子的。這種活法講究的是心眼兒活泛,心裏面透亮。活泛就不死心眼兒,透亮就不缺心眼兒。當然,也不認死理。老北京人相信,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沒有一個人吃得完的飯,也沒有過不去的橋。無論好事壞事,還能一個人包了圓啦?所以,露了臉,用不著揚鈴打鼓;背了時,也不必蔫里巴嘰。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老黃河還興改道兒呢,人世間的事,哪有個准數?風水輪流轉,沒準明幾個轉到哪,瞎折騰什麼 消停些吧!就是瞪著兩眼數星星,也比折騰那沒譜的事兒強。

別折騰,也別較真。較真,就是死心眼兒。天底下,哪有「真事兒」?不過「湯兒事」罷 所以,不管幹什麼,也就是個「對付勁兒」。北京人有句口頭禪,叫「混」;還有個常用的詞,叫「不賴」。在他們看來,人生在世,也就是個「混」字。比方說,混日子、混事兒、混口飯吃等等。所有的人都是混,所有的事也都是混。要說有區別,也就是「一個人混」還是「哥幾個一起混」,混得好還是混不好。混得好的,能混個一官半職;混得差點,也能混個肚兒圓。但不論好歹,能混下去,就不賴。難怪北京人吃喝不講究,活得那麼馬虎了,對付嘛!

顯然,這種世故,是古都的智慧,也是農民的智慧。農業生產周期長,要能等;京城官場變故多,要能忍;而面對風雲變幻、世事滄桑,要能對付。京都之中,帝輦之下,人們看得最多的是「城頭變幻大王旗」,看得最透的是仕途險惡、天威難測、官運無常。今兒個,新科狀元金榜題名,「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明兒個,菜市口人頭落地,大觀園底兒朝天,「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樓塌了」。這就不能不讓北京人世故起來。北京人的世故是他們久歷滄桑的結果。這種久歷滄桑使他們「身居颱風眼處而能保有幾分超然」,使他們在靜觀中養成了「多看兩步棋」的世故和通達,也使他們學會了忍耐。專制體制畢竟太強大,這種體制下的小民也畢竟太微不足道。強大的皇權要消滅他們,比碾死只螞蟻還便當。他們不能不學會忍耐。忍耐,正是老北京式的世故的要害和精義。「窮忍著,富耐著,睡不著眯著。」有這份世故和耐力,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兒,也沒有活不了的人。

正是這忍耐造就了平和,而平和的背後是信命和認命。老北京人的信條是:「命里只有八尺,就別攀著一丈。人,還能大過天去 一既然「命里有的躲不掉,命里沒的求不來」,那麼,就沒有必要去爭、去搶,也沒有必要因為別人怎麼怎麼了而自己沒能怎麼怎麼,就渾身不自在,一肚子的彆扭。這就是自個兒和自個兒過不去 要知道,「一個人能吃幾碗乾飯自己清楚,別人也清楚」,而「和年頭兒叫勁,簡直是和自己找彆扭」。再說,就算怎麼怎麼了,又怎麼樣 也不怎麼樣。「做得人上人,滋味又如何?」當老闆,來錢多,事兒還多哪!還是混吧。顯然,正如趙園所說,正派北京人的世故里,有著「閱事太多見事太明的悲憤沉痛。看透了,又無可奈何」。於是,無可奈何到了極點,反倒變成了平和。

平和也造就了幽默。

詼諧幽默,幾乎是北京人的標誌性品格。誰都知道,北京人說話特「逗」。普普通通的事情普普通通的話,到了他們嘴裡,就可笑、可樂。比如臉上有雀斑叫「灑了把茶葉末」,就又形象又生動,怎麼想怎麼可樂。難怪有人說聽北京人說話就像聽相聲 要論說話俏皮,北京人可真是沒得比的。

北京人為什麼特別會說話 這就說來話長 我想,除了北京是個古都,歷史悠久積澱深厚,宮廷語言和市井語言雅俗兼備外,長期保持著和周邊農村以及少數民族的聯繫,也是一個重要原因。我們知道,農村語言、民間語言和少數民族語言,往往比官方語言和文人語言更生動鮮活,而這也正是北京話的特點。比如,說「窩心」就比說「難受」好;說「蒙席蓋井」,就比說「隱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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