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 五 平民與市民

的確,北京城在本質上是屬於「鄉土中國」的。

和中國其他古都一樣,北京城也十分樂意地保持著它與廣大農村的密切聯繫,而不是像上海灘那樣,把自己和農村對立起來。儘管北京有著高大的城門和城牆,但它們與其說是城鄉之間的界限,不如說是城鄉之間的紐帶。在北京城城牆大體完好、城樓巍然高聳的年代,古樸的城門把莊嚴的首都和恬靜的鄉村渾然一體地聯繫起來。巍峨的城牆下,是「我們的田野一,是河流和湖泊,是羊只和鴨群們的天地。那裡濃蔭密布,岸柳低垂,蘆葦叢生,荷花盛開,充滿了田園詩般的情調,而這種情調「在北京各城門附近是屢見不鮮的」。登上箭樓遠眺田疇,一馬平川的華北大平原盡收眼底,古老帝國的悠長韻味便在你胸中迴腸盪氣 難怪喜仁龍要感慨萬千。是啊,「世界上有幾個古都可以提供如此開闊的無建築地面,可以在其城區內看到如此純粹的田園生活」

這種田園風光我們現在是不大容易看到 儘管我們在北京的某些街區還能看到進城的農民,看到他們拉來的新鮮蔬菜和瓜果,看到拉這些蔬菜瓜果的木頭車子和拉車的騾馬(不知還能不能看到駱駝),但總的來說,我們已只能從一些老街老巷的名稱那裡尋覓當年「田園都市」的蛛絲馬跡。北京的地名是很有風味的:三里屯、四眼井、竹竿巷、釣魚台、櫻桃斜街、煙袋斜街、香餌衚衕、石雀衚衕。不管這些地名是怎麼起的,都有濃濃的鄉土氣息和人情味兒。事實上北京的地名大多非常生活化,比如柴棒衚衕、米市衚衕、油坊衚衕、鹽店衚衕、醬坊衚衕、醋章衚衕、茶兒衚衕,連起來就是柴米油鹽醬醋茶。又比方說,拐彎多的街巷,就叫它八道灣九道灣,或者駱駝脖兒衚衕、轆轤把兒衚衕;圓圈形的,叫羅圈衚衕、磨盤院衚衕;口小肚兒大的,叫門葫蘆罐兒、驢蹄衚衕、茄子衚衕;扁長條的,叫扁擔衚衕;細長條的,叫筆管衚衕、箭桿衚衕、豆芽菜衚衕、狗尾巴衚衕;彎曲狀的,叫月牙兒衚衕、藕芽兒衚衕;一頭細長一頭寬的,叫耳挖勺衚衕、小喇叭衚衕;如果衚衕較短,就乾脆叫一溜兒衚衕或一尺大街。

讀著這些地名,我們不難體驗到一種親切感。《北京的衚衕》一書作者翁立認為,衚衕名兒之所以如此通俗化和世俗化,一是因為「北京人直爽實在」,所以起名也實實在在,直截了當;二是因為一個地名只有通俗、上口、好記,讓人一聽就明白,才叫得響、傳得開。這當然並不錯。但我同時也認為,它們恰好證明了北京是一個「田園都市」。否則,就不會有扁擔衚衕、椿樹衚衕、轆轤把衚衕、磨盤院衚衕 這些帶有濃濃的鄉土氣息的衚衕名,被認為是上口好記叫得響的,豈非恰好說明北京人的內心深處,有一種「鄉土情結一?

北京人的這種心理和這份情感,更像是「平民的」,而非「市民的」。平民和市民是兩個概念。市民是「工商城市」的小民,平民則是「田園都市」的小民。所以,平民更接近農民。老北京的平民,是相當「農民化」的。他們愛吃的是硬面餑餑蕎麥餅,是冰糖葫蘆豌豆黃,而不是奶油蛋糕冰淇淋;愛喝的是二鍋頭和大碗茶,而不是威士忌和咖啡;愛過的是清明端午重陽節,正月十五掛紅燈,而不是聖誕節和情人節;愛玩的是養魚養鳥養蛐蛐兒,是逮蜻蜓、黏知了、放風箏,是那些讓人親近自然親近土地的娛樂活動。甚至他們愛聽的也是那些帶有泥土味的吆喝聲:「栗子味兒的白薯」,「蘿蔔——賽梨」。

北京人生活中的這些平民味兒現在是日漸稀薄 但是,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只有這種平民味兒,才是正宗的北京味兒。它也是北京最讓人懷念和難以忘懷的東西。沒有太多的人在乎北京的皇帝、官僚和學者(個別特別有名的例外),也沒有多少人記得滿漢全席(也許根本就沒吃過),但記得天橋的把式、廠甸的廟會、隆福寺那些可心又便宜的東西,記得八月十五的免兒爺,記得豆汁兒、灌腸、艾窩窩和炒肝兒。北京,在某種意義上其實是屬於平民的。

平民的北京之所以風味醇厚讓人懷念,不僅因為其中保留著大量城裡人久違的鄉土氣息和田園情調,而且因為其中有厚重的文化積澱,有著其他城市沒有的貴族氣派和貴族精神。

平民,是王朝時代的概念,系相對「貴族」而言者。北京是貴族集中的地方,當然也是平民最多的地方。所以北京的貴族派頭最足,平民趣味也最多。作為明清兩代的京都和當時中國最大的城市,北京給這兩大階級都設計和安排了足夠的空間。貴族們固然能在這裡養尊處優作威作福,平民們在這裡也如魚得水活得滋潤。現在,貴族階級和平民階級作為歷史雖因革命而消失,但貴族精神和平民趣味作為一種文化,卻並不因此而消亡。反倒是,「舊時王樹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革命以後,大批的貴族帶著他們的文化修養和文物收藏流落民間,大大拉近了這兩個階層的距離,在使自己平民化的同時,也增加了平民文化的貴族氣和書卷氣。

其實,北京的平民,原本就非同一般。帝輦之下,皇都之中,萬歲爺這一畝三分地上住著,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哼哼。耳濡目染,潛移默化,自然就會有幾分華貴,幾分儒雅。這差不多也是西安、南京這些古都的共同特點。不過西安因歷史故,較之北京更為古樸厚重;南京則因地理故,較之北京便多了幾分雋秀水靈。北京的民風是「大氣」:粗獷、豪爽、質樸、落落大方、小處見大而又禮數周全。老北京人就尤其如此。他們的生活大多十分簡樸,甚至可以說是粗陋,但卻決不會因為盆窮而失了身份,丟了體面。即便不過一碗老豆腐,二兩燒刀子,也會慢慢地喝,細細地品,一點一滴都咂了下去。那神情,那氣度,那派頭,有如面對一桌滿漢全席。就是這樣簡陋的酒菜,如果來了朋友、熟人,也要禮讓,然後坐下,慢慢品嘗,一面悠然而又不失文雅地「海聊」。要之,他們更看重的不是那酒那菜那茶水本身,而是飲酒喝茶時的悠然自得和清淡典雅,是那份心境和情趣。

無疑,這是一種文人情趣和貴族派頭。事實上,中國的「貴族精神」中從來就不乏「平民趣味」。孔子無疑是貴族(儘管也許是「破落的」)。但孔子激賞的審美境界,卻是暮春三月,與三五友人、六七童子,沐浴於沂水,在舞零台上吹乾了頭髮,唱著歌兒回來。賈府無疑也是貴族(而且是「皇親國戚」)。但為迎接貴妃娘娘而修建的「大觀園」里,也不忘設一「稻香村」(倘無此村,則枉曰「大觀」)。儘管賈府的做法未免「矯情」,但即便這「矯情」,卻也是文化所使然。因為傳統的中國是「鄉上的中國」,而中國文化的美學原則是「白賁無咎」、「反樸歸真」。所以,北京城裡最可人之處,不是巍峨富麗的城闕宮殿(儘管它們關乎朝廷體制,不可或缺),而是不經意地流露出野趣的城西北角和什剎三海,甚至四城之外的那些廢宇頹基、荒國古廟、老樹小橋。同樣,鐘鳴鼎食、海味山珍、輕車暖裘也不是真正的排場,「粗茶淡飯布衣裳,這等福老夫享了;齊家治國平天下,那些事兒輩承當」,才是最大的排場。

這樣一來,最尋常處往往也就是最不尋常處,而要在最尋常處看出不尋常來,是要有文化教養的。這種文化教養當然並非只是北京人才有,但似乎只有北京人(當然是老北京人),才會表現得那麼大方和自然。如前所述,北京人是很會「找樂子」的。對於北京人來說,「壇牆根兒」和「槐樹小院」都是「樂土」,「喊一嗓子」和「聽一嗓子」都是「樂子」,而且越是眾人喝彩,越是神情散淡。有誰能像老北京人這樣深得中國文化和中國美學之神韻 我們實在很難說這種心境和情趣究竟是貴族的還是平民的,毋寧說是一種「貴族氣的平民趣味」或「平民化的貴族精神」吧!

於是,在老北京人這裡,我們看到的是平靜安詳、寬和禮讓、恬淡閑散、詼諧幽默。他們在茶館裡聽戲,在園子里會鳥,在皇城根兒溜彎,在大槐樹下納涼,全都有一種不緊不慢的節奏。比方說,納涼,講究的就是「沏一壺不濃不淡的茶,聚幾個不衫不履的人,說些子無拘無束的話」。再比方說,溜彎兒,講究的也是從容不迫。北京人的「溜達溜達」,與上海人的「逛街」、「壓馬路」是大相異趣的。「逛街」和「壓馬路」不是為了享受都市生活,就是沒地方可去,只好在街上走,溜彎兒卻是為了享受那份怡然自得,純粹是散步和散心。

這顯然是一種講究,而且是一種「窮講究」。大城市裡的人,多少都有些講究。沒有這些講究,也就和「鄉下人」差不多 事實上,農民進城,最不習慣的也正是這些講究,比如進門要換鞋,飯前要洗手,吃飯要用公筷,睡覺前要洗腳,不可隨地吐痰等等。這些講究,即便最普通的平民和市民,也有。而且,窮歸窮,講究歸講究,所以叫「窮講究」。但,各地的講究,也不大一樣。比方說,北京和上海就不一樣。北京更講究「禮」,上海則更講究「貌」。上海人是「不怕天火燒,就怕摔一跤」,最怕「衣冠不整」,被人看不起。北京人的講究則是「倒驢不倒架」,最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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