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七回 志過銘嫌隙成佳話 合歡酒婢子代夫人

上回書交代到安公子及第榮歸,作了這部評話的第四番結束,這段文章自然還該有個不盡餘波。

卻說他這拜過父母便去拜見舅母,金、玉姊妹也一同過去。三個將進院門,早見舅太太在屋門口兒等著,見他們來了,笑道:「這可說得是個新貴了,連跟班兒都換了新的了。」

說著,公子進門,便讓舅母坐下受禮。舅太太說:「我不叫你磕這個頭,大概你也未必肯,就磕罷。」公子一面跪下,他一面拉住公子的手說道:「快快兒的升,早些兒換紅頂兒。不但你們老爺、太太越發喜歡了,連我這干丈母娘可也就更樂了。」

公子被舅母緊拉著一隻手說個不了,只得一手著地答應著行了禮。起來,舅太太便讓他摘帽子,脫褂子,又叫人給倒茶。

公子說:「我不喝茶了,這時候怎麼得喝點兒甚麼涼的才好呢!」舅太太道:「有,我這裡有給你煮下的綠豆,我自己包了幾個粽子,正要給你送過去呢。」說著,便叫:「老藍,就端來,大爺這裡吃罷。」老藍答應一聲,便端了一碗涼綠豆,一碟粽子,又見那個丫頭,原名素馨,改名綠香的,從屋裡端出一碟兒玫瑰鹵子,一碟兒冰花糖來,都放在公子面前。公子一面吃著,舅太太又說:「吃完了,再把臉擦擦,就涼快了。」

公子一時吃完,擦了臉,重新打扮起來。

舅太太道:「我這裡還給你留著個頑意兒呢,不值得給你送去,你帶了去罷。」說著,便叫綠香從屋裡一件件的拿出來。

一件是個提梁匣兒,套著個玻璃罩兒,又套著個錦囊。打開一看,裡頭原來是一座娃娃臉兒一般的整珊瑚頂子,配著個碧綠的翡翠翎管兒。舅太太道:「這兩件東西,你此時雖戴不著,將來總要戴的,取個吉祥兒罷。」金、玉姊妹兩個都不曾趕上見過舅公的,便道:「這准還是舅舅個念信兒呢。」舅太太道:「噯,你那舅舅何曾戴著個紅頂兒喲!當了個難的乾清門轄[轄:侍衛的意思],好容易升了個等兒,說這可就離得梅楞章京快了,誰知他從那麼一升,就升到那頭兒去了。這還是四年上才有旨意定出官員的頂戴來,那年我們太爺在廣東時候得的。」張姑娘道:「敢是老年官員都沒頂兒嗎?這我可又知道了個古記兒。」何小姐道:「不然為甚麼帽子要分個紅里兒藍里兒呢。」

說著,公子又看那匣兒,是盤百八羅漢的桃核兒數珠兒,雕的十分精巧,那背墜佛頭記念也配得鮮明。公子很覺狠愛,便道:「這盤輕巧,我就換上他罷。」舅太太益發歡喜,就盤腿坐在那裡,叫過他去,又叫他低了頭,親自給他換上。何小姐早把那個匣子打開,卻是一分絕好了的飄帶荷包手巾。舅太太道:「你們倆瞧瞧,這還是我二十年頭裡的活計」如今再叫我照這麼個模樣兒做一分,我可做不上來了。」何小姐道:「活計是不用講了,難為娘怎麼收來著,竟還好好兒的呢。」因合公子說道:「也換上罷。」說著,不由分說便給他換上。公子這才戴上帽子,謝了舅母,親自拿著那個匣兒去回父母。舅太太又合他說道「回來我同你丈母娘請姑老爺、姑太太,還請你們作陪呢。」

公子一面答應,便過來把方才得的東西都請父母看過。安老夫妻自是歡喜,便催著他過後邊去。安太太道:「我叫人把那個角門兒給你們開開了,倆媳婦兒都跟過去。一個也該到自己祠堂里磕個頭,一個也該見見自家的父母。別自顧咱們家裡熱鬧,叫人家養女孩兒的看著寒心。」二人答應著,帶上一群丫頭女人,又保駕似的跟了去。不一時到了何公祠,戴勤、宋官兒合一班家人早在那裡伺候。公子告過祭,何小姐才上前磕頭。張姑娘在姐姐跟前是斷不落這個過節兒的,此刻有個不隨著磕頭的嗎?二人一同拜罷起來,撤去祭筵,關好門戶,便到何小姐當日住過半天兒的那個禪堂去坐。

只見華嬤嬤從他家裡提了一壺開水,懷裡又抱著個鹵壺,那隻手還掐著一摞茶碗茶盤兒進來。公子道:「你就叫你媳婦兒幫幫不好嗎,為甚麼要累得這麼阿哥的嬤嬤庫忒累[庫忒累:固執的意思]的娘模樣兒呢!」他道:「可不是叫媳婦兒張羅來著嗎,偏偏兒的這麼個當兒芒種兒又醒了,賴在他媽身上只不下來,我嫌他們那孩子爪子的累贅,還沒我自己干著爽利呢。」說著,便忙著給爺、奶奶倒茶。你道這芒種兒又是誰?前回書交代過的,何小姐過門的時節,那隨緣兒媳婦正是將近三個月的雙身子,所以不曾進得新房,屈指算到上年的芒種前後,可不正該養了?轉眼今年又是芒種,那孩子恰好周歲兒,敢是也懂得賴在他媽身上不下來了。

話休絮煩。一時倒上茶來,張姑娘道:「茶不茶的倒不要緊,你們誰快給我袋煙吃罷。」說著,早見柳條兒裝過煙來。

何小姐道:「喝他們口茶,給爹媽磕頭去罷,這一袋煙又得半天。」說著,站起便去接他的煙袋。張姑娘笑道:「好姐姐,等我再吃兩口。」一面把煙袋遞給柳條兒,一面還回過頭來,就他手裡抽了兩口。三個人才一同過張老那邊去。

到了門首,他老兩口兒早迎出來。原來張老因人少房多,只佔了三間正房,六間廂房。那正房裡當中供佛,一間住人,一間座客。當下公子夫妻進去,見堂屋裡佛爺桌兒上換了簇新的黃布桌圍,桌兒上的錫五供兒擦得鏡亮,佛前點著日夜不斷的萬年海燈,佛龕兩旁一邊兒還立著一根干稻草,講究說這是怕屋裡有個不潔凈,遮佛爺的眼目的,佛桌兒前早鋪下了個蒲墊兒,老兩口兒走到那蒲墊兒跟前就站住,等著姑爺行禮。

你道這是個甚麼儀注?原來小戶人家凡遇著大典禮,不大肯坐下受人的頭,總是叫他朝著家堂佛磕。便是家裡有個孩子,從散學裡下了學,也得朝著佛爺作那個揖。這輸戶皆然,卻為《禮經》所不載。更兼安公子中舉的時候是在上屋給岳父母行的禮,此時如何想得到這個規矩?及至聽他岳丈說了句:「姑爺來到就是,別行禮罷。」他才知是該朝佛爺磕的,便在那蒲墊兒上先給泰山磕了三個頭。張老也說了幾句老實吉利話兒,又說:「這也不枉你爺兒倆、他姐兒倆受那場苦哇!這都是佛天菩薩的保佑啊!」

公子起來,又給泰水磕頭。俗語說的:「挨金似金,挨玉似玉。」今番親家太太的談吐就與往日不大相同了。只聽他說道:「姑爺多禮,姑爺請起。這可實然的難為你!也不枉你家一場辛苦吃到底,也不枉我家『行下的秋風望下的雨』,也不枉咱兩家子這一嫁一娶。往後來我兩口兒還愁甚麼年少柴來月少米!可是人家說的,『老天隔不了一層紙』,等明兒他姐兒倆再生上個一男半女,那才是重重見喜。誰也說不的這不是人情天理。」不想他一朝作了官親,福至心靈,這幾句官話兒倒誤打誤撞的說了個合轍押韻。

卻說張老讓他三個坐下,便高聲叫道:「大舅媽,拿開壺來!」那個詹嫂聽得公子來了,死也不敢出那個廂房門,連答應都怵著答應;答應一聲,只叫他那孩子送了水壺來。那個孩子也是發訕,不肯進屋子,只在屋門外叫:「姑爹,你接進開壺去呀!」原來那孩子極怕張姑娘。張姑娘便叫道:「阿巧,進來。」他這才訕不答的蹭進來,一手提擄著水壺,那隻手還把個二拇指頭擱在嘴裡叼著,嘻嘻的訕笑,遞過壺去。張太太又叫他給公子請安,白說了,這他扭股兒糖似的,可再也不肯上前兒咧。何小姐道:「不用請安了。」因指著公子問他:「你只說這是誰罷?」那孩子又搖搖頭。何小姐道:「我呢?」他倒認得,說:「你,你也是姐。」張姑娘道:「那麼問著你那是誰,只搖頭兒不言語,偏叫你說!」他這才嗚吶嗚吶的答道:「他是個老爺。」說著,張老沏了茶,他接過水壺去,就髮腳跑了。

張老端過茶來,公子連忙站起來要接,見沒茶盤兒,摸了摸那茶碗又滾燙,只說:「你老人家叫他們倒罷。」及至晾了晾,端起來要喝,無奈那茶碗是個鬥口兒的,蓋著蓋兒,再也喝不到嘴裡。無法,揭開蓋兒,見那茶葉泡的崗尖的,待好宣騰到碗外頭來了。心想,這一喝准鬧一嘴茶葉,因閉著嘴咂了一口,不想這口稠咕嘟的釅條咂在嘴裡,比黃連汁子還苦,攢著眉咽下去,便放下碗,倒辜負了主人一番敬客之意。張老又給他姊妹送了茶,便從佛桌兒底下掏出一枝香根兒,自己到廚房掏了個火來,讓姑奶奶抽煙兒。柳條兒這裡給張姑娘裝煙,戴嬤嬤便張羅給親家太太裝煙。親家太太抽著煙兒,何小姐就問道:「媽,你老人家今兒個吃的這個煙怎麼不像那老葉子煙兒味兒了?」張太太道:「可說呢,都是你那舅太太呀,我到了他屋裡,他就鬧著不興我吃我的煙,只叫吃他的。昨兒個他又買了十斤渣頭送我,我吃著倒怪香兒的呢。就只不禁吃,一會子又怪燎嘴的,大是吃慣了也就好了。」

當下賓主酬酢禮成。公子才致謝了岳父母的迎接誇官的盛意,他老兩口兒也謙不中禮的謙了兩句。公子便要告辭過前頭去。何小姐因問張太太說:「媽不是回來還同舅母請公婆吃飯呢么,為甚麼不趁早角門兒開著一塊兒走呢?省得回來又繞了遠兒。」張太太便道:「使得。」說著,用倆指頭攆滅了那根香火,又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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