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回 鄧九公關心身後名 褚大娘得意離筵酒

上回書表的是安家迎娶何玉鳳過門,只因這日鄧九公幫的那分妝奩過於豐厚,外來的如吹鼓手、廚茶房,以至抬夫、轎夫這些閑雜人等過多,京城地方的局面越大,人的眼皮子越薄。金子是黃的,銀子是白的,綾羅綢緞是紅的綠的,這些人的眼珠子可是黑的,一時看在眼裡,議論紛紛。再添上些枝兒葉兒,就傳到一班小人耳朵里,料著安老爺家辦過喜事,一定人人歇乏,不加防範,便成群結夥而來,想要下手。

不想被這位新娘子小小的遊戲了一陣,來了幾個留下了幾個,不曾跑脫一個,這班賊好不掃興!好容易遇見了一位寬宏大量的事主安老爺,不要合小人為難,待要把他們放了,這班人倒也天良發現,知感知愧,忽然不知從那裡橫撐船兒跑出這麼一個鄧九公來。大家起先還只認作他也是個事主,及至聽他自己道出字型大小來,才知他是個出來打抱不平兒的,這樁事通共與他無干。又見他那陣吹鎊懵詐來的過沖,像是有點兒來頭,不敢合他較正。如今鬧是鬧了個烏煙瘴氣,罵是罵了個破米糟糠,也不官罷,也不私休,卻叫他們把摔碎了的那院子瓦給一塊塊整上,這分明是打主意揉搓活人!

四個賊可急了,就亂糟糟望著他道:「老爺子,你老也得看破著些兒。方才聽你老那套交代,是位老行家。你老瞧,作賊的落到這個場中,算撒臉窩心到那頭兒了!不怕分幾股子的贓,擠住了,都許倒的出來;這摔了個粉碎的瓦可怎麼個整法兒呢?真箇的,作賊的還會變戲法兒嗎?這不是人家本主兒都開了恩了,你老抬抬腿兒,我們小哥兒們就過去了,出去也念你老的好處。沒別的,祝讚你老壽活八十,好不好?」

這班賊大約也看出老頭子是個喜歡上順的來了,那知恭維人也是世上一樁難事,只這一句,才把他得罪透了!他不問長短,先向那班人惡狠狠的啐了一口,說道:「沒你娘的興!你九太爺今年小呢,才八十八呀!你叫我壽活八十,那不是活回來了嗎?那算你咒我呢!你先不用合我汕,料著你們也整不上這瓦。我給你條明路,這東西磚瓦鋪里有賣的,人家本主兒蓋房的時候也是拿錢兒買來的,你們摔了人家多少塊,就只照樣買多少塊來,給人家賠上;索性勞你的駕,連灰帶麻刀,一就手兒給買了來,再叫上他幾個泥水匠,人多了好作活,趁天氣早些兒,收拾好了,夜裡騰出工夫來,你們好再干你們的正經營生去。講到買幾片子瓦,也不值得打狠也似價的去這麼一大群,勻出你們歡蹦亂跳這倆去買瓦,留下房上滾下來的合爐坑裡掏出來的那倆,先把這院子破瓦揀開,院子給人家打掃乾淨了,也省得人家含怨。」

那霍士道聽了這話,心裡先說道:「好,作賊的算叫我們四個出了樣子咧!有這麼著的,還不及飽飽的作頓打,遠遠的作盪發乾凈呢!」待要怎樣,又不敢合他怎樣,只有不住口的央及討饒。他更不答言,便向安公子要了枝筆,蘸得飽了,向那四個臉上塗抹了一陣。內中只有霍士道認識幾個字,又苦於自己看不見自己的臉,也不知他給劃拉了些甚麼,望了望那三個臉上,原來都寫著核桃來大小「笨賊」兩個字,好像掛了一面不誤主顧的招牌,待要上手去擦,兩隻手都倒剪著。

正在著急,見他擱下筆,便合方才要把他們送官的那老頭子說:「張夥計,你撥兩個硬掙些的人,給我帶上他倆,就這麼個模樣兒買瓦去。手裡可帶住他拉腿的那把繩,不怕他跑,也由不得他不走。有個鬧累贅的,先叫他吃我五七拳頭再去!」那兩個賊聽了這話,只急得嘴裡把「老爺子」叫得如流水,說:「情願照數賠瓦,只求免得這場出醜!」怎奈他不來理論這話,倒瞪著兩隻大眼睛,搖頭晃腦指手畫腳的向那班賊交代道:「這話你們可得聽明白了,人家本主兒算放了你們了,沒人家的事,這全是我姓鄧的主意。你們要不服,過了事兒,只管到山東茌平縣岔道口二十八棵紅柳樹鄧家莊兒找我,我那裡是個坐北朝南的廣梁大門,門上掛一面黑漆金字匾,匾上有『名鎮江湖』四個大字,那就是我舍下。我在舍下候著。」

安老爺看他鬧了這半日,早覺得「君子不為已甚」,這事盡可不必如此小題大作。只是他正在得意場中,迎頭一勸,管取越勸越硬。倒從旁贊道:「九哥,你這辦法果然爽快。只是家人們也鬧了半夜了,也讓他們歇歇,吃些東西,再理會這事不遲。」因合張進寶使了個眼色,吩咐道:「且把他們帶到外頭聽著去。」張進寶會意,便帶著眾家人,七手八腳,一個個拉住一把繩子,轟豬一般的帶出二門去了不提。

他這裡才一甩手踅身上了台階兒,進了屋子還嚷道:「我就不信咧!北京城裡的賊,這麼大字型大小,他會不認得鄧九公!」

褚大娘子道:「得了!夠了!咱們到那院里坐去,好讓人家拾掇屋子。」安老爺、安太太也一面道乏,往那邊讓。那邊上房裡早已預備下點心,無非素包子、炸糕、油炸果、甜漿粥、麵茶之類,眾女眷隨吃了些,才去重新梳洗。

鄧九公這裡便合安老爺坐下,又要了壺荸薺棗兒酒,說:「昨日喝多了,必得投一投。」安老爺合他一面喝酒,只找些閑話來岔他,因說道:「老哥哥,我昨日一回家就問你,說你睡了。怎麼那麼早就睡下了呢?」鄧九公道:「老弟,告訴不得你!這兩天在南城外頭,只差了沒把我的腸子給慪斷了,肺給氣乍了!我越想越不耐煩,還加著越想越糊塗,沒法兒,回來悶了會子,倒頭就睡了。」安老爺道:「這話怎講?我只說你城外聽這幾天戲,一定聽得大樂。我正想問問老哥哥,也要聽個熱鬧兒,怎麼倒如此說?」他連連的擺手,說道:「再休提起!我這肚子悶氣,正因聽戲而起。我說話再不會藏性,我平日見老弟你那不愛聽戲,等閑連個戲館子也不肯下,我只說你過於獃氣,誰知敢則這樁事真氣得壞人!」

安老爺道:「想是戲唱得不好?」鄧九公道:「倒不在這上頭。愚兄聽戲,也就只瞧熱鬧兒。那戲兒一出是怎麼件事,或者還許有些知道的,曲子就一竅兒不通了。到了崑腔,哼哼唧唧的,我更不懂。要講那排場、行頭、把子,可都比外省強,便是不好,大不過是個頑意兒,也沒甚麼可氣的。我是被一起子聽戲的爺們把我氣著了!這一天是不空和尚的東兒,他先請我到了前門東里一個窄衚衕子里一間門面的一個小樓兒上去吃飯,說叫作甚麼『青陽居』,那杓口要屬京都第一。

及至上了樓,要了菜,喝上酒,口味倒也罷了,就只喝了沒兩盅酒,我就坐不住了。」

安老爺道:「怎麼?」他又說道:「通共一間屋子,上下兩層樓,底下倒生著著烘烘的個大連二灶。老弟你想,這樓上的人要坐大了工夫兒,有個不成了烤焦包兒的嗎?急得我把帽子也摘了,馬褂子也脫了。不空和尚這東西大概也瞧出我那難過來了,他說:『路南里有個雅座兒,不咱們挪過邊去座罷。』我聽說還有雅座兒,好極了,就忙忙的叫人提擄著衣裳帽子,零零星星連酒帶菜都搬到雅座兒去。及至下了樓,出了門兒,盪著車轍過去,一看,是座破柵欄門兒。進去,裡頭是腌里巴臢的兩間頭髮鋪。從那一肩膀來寬的一個夾道子擠過去,有一間座南朝北小灰棚兒,敢則那就叫『雅座兒』!

那雅座兒只管後牆上有個南窗戶,比沒窗戶還黑。原故,那後院子堆著比房檐兒還高的一院子硬煤,那煤堆旁邊就是個溺窩子,太陽一曬,還帶是一陣陣的往屋裡灌那臊轟轟的氣味!我沒奈何的就著那臊味兒吃了一頓受罪飯。我說:『我出去站站兒罷。』抬頭一看,看見隔牆那三間大樓了,我才知這個地方敢是緊靠著常請我給他保鏢的那個緞行里。他老少掌柜的我都認得,連他懷抱兒倆小孫子兒,一個叫增兒、一個叫彥兒的,我也見過。早知如此,借他家的地方兒吃不好嗎?老弟,你往下聽,這可就要聽戲去了。」

安老爺道:「我見城外頭好幾處戲園子呢,那裡聽的?」鄧九公道:「我也沒那大工夫留這些閑心,橫豎在前門西里一個衚衕兒裡頭。街北是座紅貨鋪,那園子門口兒總擺那麼倆大筐,筐里堆著崗尖的瓜子兒。那不空和尚這禿孽障,這些事全在行,進去定要佔下場門兒的兩間官座兒樓。一問,說都有人佔下了,只得在順著戲台那間倒座兒樓上窩憋下。及至坐下,要想看戲,得看脊樑。一開場,唱的是《余伯牙摔琴》,說這是個紅腳色。我聽他連哭帶嚷的鬧了那半天,我已經煩的受不得了。瞧了瞧那些聽戲的,也有咂嘴兒的,也有點頭兒的,還有從丹田裡運著氣往外叫好兒的,還有幾個側著耳朵不錯眼珠兒的當一樁正經事在那裡聽的。看他們那樣子,比那書上說的聞《詩》聞《禮》,還聽得入神兒!

「這個當兒,那占第二間樓的聽戲的可就來了。一個是個高身量兒的胖子,白凈臉兒,小鬍子兒,嘴唇外頭露著半拉包牙;又一個近視眼,拱著肩兒,是個瘦子。這倆人,七長八短球球蛋蛋的帶了倒有他娘的一大群小旦!要講到小旦這件東西,更不對老弟你的胃脘子。愚兄老顛狂,卻不嫌他。為甚麼呢?他見了人,請安磕頭,低心小膽兒,咱們高了興,打過來,罵過去,他還得沒說強說沒笑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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