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回 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

上回書講的是安老爺來到褚家莊,探著十三妹的消息,正合褚一官閑話,聽說鄧九公回來了,早見那褚一官慌作一團,同了華忠合眾莊客忙忙的迎出去。老爺心裡想道:「這鄧九公被他眾人說的那等的難說話,不知到底怎生一個人物?待我先看他一看。」說著,依然戴上那個帽罩兒,走到角門,隱在門後向外窺探。

恰好那鄧九公正從東邊屏門進來,只見他頭戴一頂自來舊窄沿氈帽,上面釘著個加高放大的藏紫菊花頂兒,撒著不長的一撮鳳尾線紅穗子;身穿一件駝絨窄盪兒實行的箭袖棉襖,系一條青縐綢搭包,挽著雙股扣兒,垂在前面;套一件倭緞廂沿加廂巴圖魯坎肩兒的絳色小呢對門長袖馬褂兒,上著豎領兒,敞著鈕門兒;腳下一雙薄底兒快靴。那身材足有六尺上下來高。一張肉紅臉,星眼劍眉,高鼻子大耳朵。頦下一部銀須,連鬢過腹,足有二尺來長,被風吹得飄飄然,掩著半身。雖說八十餘歲的人,看去也不過六旬光景。他一手搓著兩個鐵球,大踏步從庄門上就嚷進來了。

只聽他一面走一面說道:「你們這般孩子也忒不聽說!我那等的囑咐你們,說我這幾天有些心事,心裡不自在,親友們來,憑他是誰,都回他說我不能接待,等閑的人也不必讓進來。你們到底弄得車輛牲口的圍了一門口子,這是怎麼個原故?姑爺,真箇的,你住在這裡就是你的一畝三分地?我一個錢的主意都作不得不成?」褚一官連忙答說:「老爺子,這又來了。這話叫人怎麼搭岔兒呢?你老人家是一家之主,說句話誰敢不聽?只因今日來的不是外人,是我大舅兒面上來的,親戚禮道的,咱們怎麼好不讓人家進來喝碗茶呢?」那鄧九公道:「哦,舅爺面上來的!舅爺到這裡,我鄧老九沒敬錯啊!誰家沒個糟心的事,難道因為舅爺我還說不得句話嗎?不是我說句分斤掰兩的話咧,舅爺有甚麼高親貴友,該請到他華府上去,偏要趁這個當兒熱鬧我,是個甚麼講究?」

華忠一聽,說:「不好了,這是沖著我來了。」因陪笑道:「親家爹,你老人家聽我說,要是我平白的認得這等一個尋常人,我斷不肯請他進來,只因他是個主兒。你老人家有甚麼不聖明的!」那鄧九公聽了,把眉毛一擰,眼睛一窄巴,說:「甚麼行子主兒?誰是主兒啊?我鄧九仗的是天地的養活,受得是父母的骨血,吃的是皇王的水土,我就是主兒!誰是主兒呀?那『主兒』賣幾個錢兒一個?」褚一官是怕安老爺聽著不雅,忙攔道:「你老人家這句可不要。」鄧九公見他如此說,便丟下華忠向著他道:「哦,我錯了?露著你們先親後不改,欺負我老邁無能?這麼著,不信咱們爺兒們較量較量。」說著,挽起那大寬的馬褂兒袖子來,舉拳就待動手。

老爺從門裡看見,說:「這一動手可就不成事了!」連忙跑到跟前,拖地一躬,說:「九公老人家,且莫動手!聽晚生一言告稟。」那鄧九公正在揮拳,忽見一個人從西角門兒里出來相勸,定睛一看,只見那人穿一件老臉兒灰色三朵菊的庫綢缺衿兒棉袍,套一件天青荷蘭雨緞厚棉馬褂兒,卷著雙銀鼠袖兒,頭上罩著個藍氈子帽罩兒,看不出甚麼帽子,有頂戴沒頂戴來。他提著拳頭看了一眼,便問褚一官道:「這又是誰?」華忠恐他說別的,連忙說:「這就是我們老爺。」安老爺連喝道:「你這個人好蠢,怎麼還這等說法!」因對鄧九公道:「晚生是從此路過,遇見我們這姓華的,因此才見著這位褚一爺,提起來,知道九公也在這裡。晚生久聞大名,如雷貫耳,要想拜見拜見。他兩個是再三相辭,卻是晚生一時不知進退,定要候著瞻仰尊顏。這事卻與他兩個無干。如今既是九公不耐煩,晚生立刻告退,斷不可因我外人壞了自己的骨肉情分。」說罷,又是一躬。

那老頭兒見安老爺這番光景,心裡先有三分願意,說:「且住,我也曾聞著我們這舅爺跟的是個官兒,這麼著,尊駕先通個姓名來我聽聽。」這個當兒,他一隻手只管得兒楞楞得兒楞楞的搓著那副鐵球,那一隻拳頭可就慢慢的搭拉下來了。

安老爺見問,便說道:「不敢,晚生姓安,名字叫作學海。」說了這句話,只見他兩眼一怔,「哈」了一聲,說:「你叫安學海?你莫非是作過南河知縣被談爾音那廝冤枉參了一本的安青天安太老爺嗎?」安老爺道:「晚生卻是作過幾天河工知縣,如今辭官不作了。」

那鄧九公聽得,把手一拍,便對著眾人道:「我說你們這班孩子,紫嘴子,一抹汗兒不中用!」褚一官道:「又怎麼了,老爺子?」鄧九公睜著雙大眼睛道:「這位安太老爺的根基,你們大略著也未必知道。他是天子腳底下的從龍世家,在南河的時候,不肯賺朝廷一個大錢,不肯叫百姓受一分累,是一個清如水明如鏡的好官,真是金山也似的人!這是一。再說,我是淮安府根生土長,他作那裡的知縣,就是我的父母官。今日之下,人家到了咱們家,就好比那太陽爺照進屋子裡來了。怎麼著,你們連個大廳也不開,把人家讓到那背旮旯子里去?這都是你們干出來的?」褚一官一聽,心裡說:「得了,夠了我的了!」忙說:「我們不行喲,還得你老人家操心哪!」說著,暗地裡合那些莊客擠眉弄眼,說:「走哇,咱們收拾大廳去!」

鄧九公這才轉到下手,讓安老爺大廳待茶。老爺才把帽罩子摘了,遞給華忠,進了屋子。那鄧九公連忙把那副鐵球揣在懷裡,向安老爺道:「老父母,子民鄧振彪叩見!可恕我腰腿不濟,不能全禮。」說罷,打了一躬。老爺頂禮相還。老爺此時早看透了鄧九公是個重交尚義有口無心年高好勝的人,便道:「九公,我安某今日初次登堂,見你這番英雄氣概,況又這等年紀還是這樣精神,真是名下無虛。我安某得見恁般人物,大快平生!我這裡有一拜。」說著,借著還那一躬就拜了下去。慌得鄧九公連忙爬下還禮不迭,說:「我的老父母,你可不要折了我鄧振彪的草料!」還了禮。一面把那大巴掌攥住老爺的胳膊,那隻手架著膈肢窩,攙了起來。看他那起跪,比安老爺還來得利便。

老爺起來,又對他說道:「我們先交代句話,這『父母官』、『子民』的稱呼,原是官場的俗套兒,請問如今那些地方官,又那個真對得住百姓,作得起個民之父母?況且我又是個下場的人,足下又不是身入公門,要一定這樣的稱呼,倒覺俗氣。就論歲數,也比我長著三十餘年,如不見棄,我今日就認你作個老哥哥,何如?」鄧九公聽了,喜出望外,口裡卻作謙讓,說:「這可不當!老父母你是甚麼樣的根基!我鄧老九雖然痴長几歲,算得個甚麼,也好妄攀起來!」老爺道:「快休說這話!你我丈夫行事,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說著,早又拜了下去。鄧九公也忙著平磕了頭,起來拉了老爺的手,哈哈大笑,說道:「老弟,這實在是承你的錯愛。劣兄今年活了八十七歲,再三年就九十歲的人了,天下十七省,不差甚麼走了一大半子,也交了無數的朋友,今日之下,結識得你這等一個人物,人生一世,算不白活了!」說著,只樂得他手舞足蹈,眼笑眉飛。褚一官等在旁看了,也自歡喜。

鄧九公便對褚一官道:「這咱們『恭敬不如從命』,過節兒錯不得,姑爺,你也過來見見你二叔。」一官連忙過來,重新行禮。老爺拉起他來。這個當兒,華忠抖積伶兒,拿了把綢撢子來給老爺撢衣裳上的土,老爺笑道:「這不好勞動舅爺呀!」把個華忠嚇得,一面忍笑,一面撢著土說道:「這裡頭可沒奴才的事。」安老爺因命他:「你把大爺叫來。」鄧九公道:「原來少爺也跟在這裡。你們旗下門兒里都叫『阿哥』,快請!快請!」

安公子在那邊早曉得了這邊的消息,聽見老爺叫,便帶了戴勤、隨緣兒過來。安老爺指了鄧九公向公子道:「這是九大爺,請安。」公子便恭恭敬敬的請了個安。喜得個鄧九公雙手捧起他來,說:「老賢侄,大爺可合你謙不上來了。」又望著老爺說:「老弟,你好造化!看這樣子,將來準是個八抬八座罷咧!」

一時,褚一官便用那個漆木盤兒又端上三碗茶來。老頭子一見,又不願意了,說:「姑爺,你瞧,怎麼使這傢伙給二叔倒茶?露著咱們太不是敬客的禮了!有前日那個九江客人給我的那御制詩蓋碗兒,說那上頭是當今佛爺作的詩,還有蘇州總運二府送的那個甚麼蔓生壺,合咱們得的那雨前春茶,你都拿出他來。」褚一官答應著,才要走,老爺忙攔說:「不用這樣費事,我向來不大喝茶。我此時倒用得著一件東西,老哥哥可莫笑我沒出息兒,還只怕你這裡未必有。」

鄧九公聽了,怔了一怔,說:「老弟,難道拿著你這樣一個人吃鴉片煙不成?」老爺道:「不是,不是。我生平別無所好,就是好喝口紹興酒,可不知你老人家裡有這東西沒有?」

鄧九公見問,把兩隻手往桌子上一按,身子往前一探,說:「怎麼說,老弟你也善飲?」老爺道:「算不得善飲,不過沒出息兒,貪杯。」鄧九公道:「哦,哦,哦,我聽聽,也能喝個多少呢?」老爺道:「從前年輕的時候渾喝,也不大知道甚麼叫醉;如今不中用了,喝到二三十斤也就露了酒了。」鄧九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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