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回 玩新詞匆忙失寶硯 防暴客諄切付雕弓

上回書講的是十三妹仗義任俠,救了安龍媒、張金鳳並張老夫妻二人。因見張姑娘是個聰明絕頂的佳人,安公子又是個才貌無雙的子弟,自己便輕輕的把一個月下老人的沉重耽在身上,要給他二人聯成這段良緣。不想合安公子一時話不投機,惹動他一衝的性兒,羞惱成怒,還不曾紅絲暗系,先弄得白刃相加。

按這段評話的面子聽起來,似乎純是十三妹一味的少不更事,生做蠻來。卻是不然。書里一路表過的,這位十三妹姑娘是天生的一個俠烈機警人,但遇著濟困扶危的事,必先通盤打算一個水落石出,才肯下手,與那《西遊記》上的羅剎女,《水滸傳》里的顧大嫂的作事,卻是大不相同。即如這樁事,十三妹原因「俠義」兩個字上起見,一心要救安、張兩家四口的性命,才殺了僧俗若干人;既殺了若干人,其勢必得打發兩家趕緊上路逃走,才得遠禍。講到上路,一邊是一個瘦弱書生帶著黃金錙重,一邊是兩個鄉愚老者伴著紅粉嬌娃,就免不了路上不撞著歹人,其勢必得有人護送。講到護送,除了自己一身之外,責堪旁貸者再無一人。講到自己護送,無論家有老母不能分身遠離,就便得分身,他兩家一南一北,兩路分程,不能兼顧,其勢不得不把兩家合成一路。

講到兩家合成一路,又是一個孤男,一個幼女,非鴉非鳳,不好同行,更兼二人年貌相當,天生就的一雙嘉耦,使他當面錯過,也是天地間的一樁恨事,莫若藉此給他合成這段美滿姻緣,不但張金鳳此身得所,連他父母也不必再計及到招贅門婿,一同跟了女兒前去,倒可圖個半生安飽。

如此一轉移間,就打算個護送他們的法兒也還不難,自己也算「救人救徹,救火救滅」,不枉費這番心力。此十三妹所以挺身出來給安龍媒、張金鳳二人執柯作伐的一番苦心孤詣也。又因他自己是個女孩兒,看著世間的女孩兒自然都是一般的尊貴,未免就把世間這些男子貶低了一層。再兼這張金鳳的模樣、言談、性情、行徑,都與自己相同,更存了個「惺惺惜惺惺」的意見。所以未從作這個媒,心裡只有張金鳳的願不願,張老夫妻的肯不肯,那安公子一邊,直不曾著意,料他也斷沒個不願不肯的理。誰想安公子雖是個年少後生,卻生來的老成端正,一口咬定了幾句聖經賢傳,斷不放鬆。這其間弄得個作媒的,在那一頭兒,把弓兒拉滿了,在這一頭兒,可把釘子碰著了,自然就不能不鬧到揚眉裂眥、拔刀相向起來。這是情所必至、理有固然的一段文章。列公莫認作十三妹生做蠻來,也莫怪道說書的胡諂硬扭。

話休絮煩,言歸正傳。卻說安公子見十三妹揚刀奔了他來,「噯呀」了一聲,雙手捂著脖子,望門外就跑。張老婆兒是嚇得渾身亂抖,不能出聲。張老見了,一步搶到屋門,雙手叉住門框,說:「姑娘,這可使不得,有話好講!」嘴裡只管苦功,卻又不好上前用手相攔。這個當兒,張金鳳更比他父母著急。你道他為何更加著急?原來當十三妹向他私下盤問的時候,他早已猜透十三妹要把他兩路合成一家,一舉三得的用意,所以一任十三妹調度,更不過問。料想安公子在十三妹跟前受恩深處,也斷沒個不應之理。不料安公子倒再三的一推辭,他聽著如坐針氈,正不知這事怎的個收場,只是不好開口。如今見一直鬧到拿刀動杖起來,便安公子被逼無奈應了,自己已經覺得無味;倘然他始終不應這句話,這十三妹雷厲風行一般的性子,果然鬧出一個「大未完」來,不但想不出自己這條身子何以自處,請問這是一樁甚麼事?成一回甚麼書?莫若此時趁事在成敗未定之天,自己先留個地步,一則保了這沒過門女婿的性命,二則全了這一廂情願媒人的臉面,三則也佔了我女孩兒家自己的身分,四則如此一行,只怕這事倒有個十拿九穩也不見得。

想罷,他也顧不得那叫避嫌,那叫害羞,連忙上前把十三妹擎刀的這隻右胳膊雙手抱住,往下一墜,乘勢跪下,叫聲:「姐姐請息怒,聽妹子一言告稟!」因說道:「姐姐,這話不是我女孩兒家不顧羞恥,事到其間,不說是斷斷不得明白的了。姐姐的初意,原是因我兩家分途行走兼顧不來,才要歸作一路;同行不便,才有這番作合。姐姐的深心,除了妹子體貼的到,不但爹媽不得明白,大約安公子也不得明白。若論安公子方才這番話;所慮也不為無理,只是我們作女孩的,被人這等當面拒絕,難消受些。在我,替我算計,此時惟有早早退避,才是個自全的道理,還有何話可說?所難的是姐姐,方才當面給我兩家作合的這句話,不但爹媽應準的,連天地鬼神都聽見的,我張金鳳可只有這一條道兒可走,沒第二句話可商量。如今事情鬧到這步田地,依我竟把這『婚姻』兩字權且擱起,也不必問安公子到底可與不可的話,我就遵著姐姐的話,跟著爹媽一直送安公子到淮安。一路行則分轍,住則異室,也沒甚麼不方便的去處。到了淮安,他家太爺、太太以為可,妹子就遵姐姐的話,作他安家的媳婦;以為不可,靠著我爹爹的耕種刨鋤,我娘兒兩個的縫聯補綻,到那裡也吃了飯了,我依然作我張家的女兒。只是我雖作張家女兒,卻得借重他家這個『安』字兒虛掛個招牌字型大小。那時我便長齋綉佛,奉養爹媽一世,也算遵了姐姐的話,一天大事就完了。姐姐此時何必合他惹這閑氣?」張姑娘這幾句話說得軟中帶硬,八面兒見光,包羅萬象,把個鐵錚錚的十三妹倒寄放在那裡,為起難來了,只得勉強說道:「喂,豈有此理!難道咱們作女孩兒的活得不值了,倒去將就人家不成?你看我到底要問出他個可不可來再講!」

再說安公子,若說不願得這等一個絕代佳人,斷無此理。

只因他一團純孝,此時心中只有個父母,更不能再顧到第二層。再加十三妹心裡作事,他又不是這位姑娘肚子里的蛔蟲,如何能體貼得這樣到呢?所以才有這場決裂。如今聽張金鳳這幾句話說了個雪亮,這是樁一舉三得的事,難道還有甚麼扭捏的去處?那時他正在窗外進退兩難,聽得十三妹說「到底要問他個可不可」,便從張老膈肢窩底下鑽進來,跪下,向十三妹道:「姑娘,不必動氣了!我方才是一時迂執,守經而不能達權,恰纔聽了張家姑娘這番話,心中豁然貫通。如今就求姑娘主婚,把我二人聯成匹耦,一同上路。到了淮安,我把這段下情先向母親說明。父親如果准行,卻是天從人願;倘然不準,我豁著受一場教訓,挨一頓板子,也沒的怨。到了萬萬無可挽回,張姑娘他說為我守貞,我便為他守義,情願一世不娶。哪,這話皇天后土,實所共鑒,有渝此盟,神明殛之!姑娘,你道如何啦阿?」

十三妹見安公子這個光景,知他這話不是被逼無奈,直是出於天良至誠,不覺變嗔為喜,這才把膀根兒一松,刀尖兒朝下一轉,手裡掂著那把刀,向安公子、張金鳳道:「你二人媒都謝了,還合我鬧得是甚麼假惺惺兒呢!」說著,把張姑娘攙起,送到東間暫避。回身出來,便向張老夫妻道喜。張老道:「我的姑娘,你可真費大了心了!」張老婆兒道:「我的菩薩,沒把我唬煞了!這如今可好咧!」姑娘道:「告訴你老人家罷,這就叫作『不打不成相與』。」說著,回頭又向安公子道:「妹夫,你可莫怪我鹵莽,這是天生的一件成得破不得的事。大約不是我這等鹵莽,這事也不得成。至於你方才拒婚的那段話,卻也說得不錯。婚姻大事,自然要聽父母之命才是,但是父母也大不過天地。今夜正是圓月當空,三星在戶,你看,這星月的光兒一直照進門來了。你二人都在客邊,想來彼此都沒個紅定,只是這大禮不可不行,就對著這月色星光,你二人在門裡對天一拜,完成大禮。」說著,便請張老招護了安公子,張老婆兒招護了張姑娘,拜過天地。

十三妹又走到八仙桌子跟前,把那盞燈拿起來,彈了彈蠟花,放在桌子正中,說道:「你二人就向上磕三個頭,妹夫就算拜告了父母,妹妹就算參見了公婆。」拜畢,十三妹又向張老夫妻道:「你二位老人家請上坐,好受女兒女婿的禮。」二人道:「我們罷了,鬧了這半日,也該叫姑爺歇歇兒了。」十三妹道:「不然,這個禮可錯不得。」說著,便自己過去扶了張姑娘,同安公子站齊了,雙雙磕下頭去。張老道:「白頭到老的,這都是恩人的好處。我老兩口兒下半世可就靠著姑爺了!」老婆兒道:「那還用說哩,他疼咱們閨女,有個不疼咱倆的!」一時大禮行罷,把個張老喜歡的無可不可,說:「等我沏壺熱茶來,大家喝喝。」說著,拿了茶壺到廚房裡沏茶去了。

安公子此時是怕也忘了,臊也忘了,樂的也不知該說那一句話是頭一句,轉覺得滿臉周身的不得勁兒,在那裡滿地轉轉。這個當兒,張姑娘還低著頭站在當地不動,他母親道:「姑娘,你這邊兒坐下歇歇腿兒罷。」張姑娘只合他母親努嘴兒抬眼皮兒的使眼色,無奈這位老媽媽兒總看不出來,急得個張姑娘沒法兒,只好賣嚷兒了,他便望空說道:「啊,我們到底該叩謝叩謝這位恩深義重的姐姐才是。」一句話把安公子提醒,連說:「有理!有理!」這才忙忙的跑過來,同張姑娘雙雙跪下,向上給十三妹磕頭。安公子這幾個頭真是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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