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回 沐皇恩特授河工令 忤大憲冤陷縣監牢

這回書緊接前回,講的是那安老爺揀發了河工知縣,把外面的公私應酬料理已畢,便在家打點起上路的事來。

這日飯罷無事,想要先把家務交代一番,因傳進了家中幾個中用些的家人,內中也有機伶些的,也有糊塗些的,誰不想獻個殷勤,討老爺喜歡,好圖一個門印的重用?那知老爺早打了個「雇來回車」的主意,便開口先望著太太說道:「太太,如今咱們要作外任了。我想我此番到外任去,慢講補缺的話,就是候補知縣,也不知天准我作不准我作,還不知我准我作不准我作。」說到這裡,大家就先怔了一怔,太太只得答應了一聲。

只聽老爺往下說道:「我的怕作外官,太太是知道的,此番偏偏的走了這條路。在官場上講,實在是天恩,我有個不感激報效的嗎?但是,我的素性是個拘泥人,不喜繁華,不善應酬,到了經手錢糧的事,我更怕。如今到外頭去作官,自然非家居可比,也得學些圓通。但那圓通得來的地方好說,到了圓通不來,我還只得是笨作。行得去行不去,我可就不知道了。所以我的主意,打算暫且不帶家眷,我一個人帶上幾個家人,輕騎減從的先去看看路數。如果處得下去,到了明秋,我再打發人來接家眷不遲。家裡的事,向來我就不大管,都是太太操心,不用我囑咐。我的盤纏,現有的盡可敷衍,也不用打算。我所慮者,家裡雖有兩個可靠的家人,實在懂事的少。玉格又年輕,萬一有個緊要些的事兒,以至寄家信、帶東西這些事情,我都託了烏明阿烏老大了。他雖合咱們滿洲漢軍隔旗,卻是我第一個得意門生,他待我也實在親熱。那個人將來不可限量,太太看著,幾天兒就上去了。我起身後他必常來,來時太太總見見他,玉格也可以合他時常親近,那是個正經人。此外,第一件心事,明年八月鄉試,玉格務必教他去觀觀場。」因向公子說:「你的文章,我已經托莫友士先生合吳侍郎給你批閱,可按期取了題目來作了,分頭送去。」公子一一答應。

說到這裡,太太才要說話,只見老爺又說道:「哦,還有件事。前日我在上頭遇見咱們旗的卜德成卜三爺,趕著給玉格提親。」太太聽見有人給公子提親,連忙問道:「說得是誰家?」老爺道:「太太不必忙著問,這門親不好作,大約太太也未必願意。他說的是隆府上的姑娘。你算,我家雖不是查不出號兒來的人家,現在通共就是我這樣一個七品大員,無端的去合這等闊人家兒去作親家,已經不必;況且我打聽得姑娘脾氣驕縱,相貌也很平常。我走後,倘然他再託人來說,就回覆說我沒留下話就是了。至於玉格,今年才十七歲,這事也還不忙。我的意思,總等他進一步功名成就,才給他提親呢。」太太說:「這家子聽了去,敢是不大合式。拿著我們這麼一個好孩子,再要中了,也不怕沒那富室豪門找上門來,只怕兩三家子趕著提來還定不得呢!」

老爺說:「倒也不在乎富室豪門,只要得個相貌端正、性情賢慧、持得家吃得苦的孩子,那怕他是南山裡、北村裡都使得。」太太說:「教老爺說的,真箇的,我們孩子怎麼了,就娶個南山裡北村裡的?這時候且說不到這些事,倒是老爺才說的一個人兒先去的話,還是商量商量。老爺雖說是能吃苦,也五十歲的人了,況且又是一場大病才好,平日這幾個丫頭們服侍,老婆子們伺候,我還怕他們不能周到,都得我自己調停,如今就靠這幾個小子們,如何使得呢?再說,萬一得了缺,或者署事有了衙門,老爺難道天天在家不成?別的慢講,這顆印是個要緊的,衙門裡要不分出個內外來斷乎使不得!老爺想想。」老爺說:「何嘗不是呢!我也不是沒想到這裡。但是玉格此番鄉試是斷不能不留京的,既留下他,不能不留下太太照管他。這是相因而至的事情,可有甚麼法呢!」

那公子在一旁,正因父親無法不起身赴官,自己無法不留京鄉試,父子的一番離別,心裡十分難過。就以父親的身子、年紀講,沿路的風霜,異鄉的水土,沒個著己的人照料,也真不放心。如今又聽父母的這番為難是因自己起見,他便說道:「我有一句糊塗話不敢說,只怕父母不準。據我的糊塗見識,請父母只管同去,把我留在家裡。」老爺、太太還沒等說完,齊說道:「那如何使得!」公子說:「請聽我回明白了。要講應酬世路,料理當家,我自然不中用。但我向來的膽兒小,不出頭,受父母的教導不敢胡行亂走的,這層還可以自信。至於外邊的事,現在已經安頓妥當了。家裡再留下兩個中用些的家人支應門戶,我不過查查問問,便一意的用起功來。等鄉試之後,中與不中,就趕緊起身,後趕了去,也不過半年多的光景。一舉三得,可不知使得使不得?」

太太聽了,只是搖頭,老爺也似乎不以為可。但是左歸右歸,總歸不出個道理來。還是老爺明決,料著自己一人前去,有多少不便,大家又彼此都不放心,聽了公子的這番話,想了一想,便向太太道:「玉格這番話,雖說的是孩子話,卻也有些兒見識。我一個人去,你們娘兒兩個都不放心;太太既同去,太太便沒有甚麼不放心的了;有了太太同去,玉格又沒甚麼不放心的了;可又添上了個玉格在家,我同太太的不放心——這本是樁天生不能兩全的事。譬如咱們早在外任,如今從外任打發他進京鄉試,難道我合太太還能跟著他不成?

況且他也這麼樣大了,歷練歷練也好。他既有這志向,只好就照他這話說定了罷。太太想著怎樣?」那太太聽了,自然是左右為難,但事到其間,實在無法,便向老爺說道:「老爺見的自然不錯,就這樣定規了罷。但是老爺前日不是說帶了華忠去么?如今既是這樣說定了,把華忠給玉格留下。那個老頭子也勤謹,也嘴碎,跟著他,里里外外的,又放一點兒心。」

老爺連說:「有理,我要帶了華忠去,原為他張羅張羅我的洗洗汕汕這些零星事情,看個屋子。如今把他留下,就該派戴勤去也使得。戴勤手裡的事,有宋官兒一個人也照料過來了。」

當日計議已定,便連日的派定家人,收拾行李。安老爺一面又把自己從前拜從過一位業師跟前的世弟兄程師爺請來,留在家中照料公子溫習舉業,幫著支應外客。那程師爺單名一個式字。他也有個兒子,名叫程代弼,雖不能文,卻寫得一筆好字,便求安老爺帶去,不計修金,幫著寫寫來往書信。外邊去的,是門上家人晉陞,籤押家人葉通,料理家務家人梁材,還有戴勤並華忠的兒子隨緣兒,大小跟班的三四個人,外薦長隨兩三個人,以至廚子、火夫人等;內裡帶的是晉陞家的、梁材家的、戴勤家的、隨緣兒媳婦——這隨緣兒媳婦便是戴勤的女孩兒,並其餘的婆子丫鬟,共有二十餘人。老爺一輛太平車,太太一輛河南棚車,其餘家人都是半裝半坐的大車。諸事安排已畢,這老爺、太太辭過親友,拜別祠堂,便擇了個長行吉日,帶領里外一行人等,起身南下。

這日,公子送到普濟堂,老爺便不教往下再送。當下爺兒娘兒們依依不捨,公子只是垂淚,太太也是千叮萬囑沾眼抹淚的說個不了。老爺便忍著淚說道:「幾天的離別,轉眼便得聚會,何必如此!」說著又吩咐了公子幾句安靜度日、奮勉讀書的話,竟自合太太各各上車去了。

公子送了老爺、太太動身,眼望著那車去得遠了,還在那裡獃獃的呆望。那老爺、太太在車上也不由得幾次的回頭遠望,只是戀戀不捨。這正是古人說的:「世上傷心無限事,最難死別與生離。」這公子一直等一行車輛人馬都已走了,又讓那些送行的親友先行,然後才帶華忠並一應家人回到莊園。真箇的,他就一納頭的杜門不出,每日攻書,按期作文起來。這且不表。

且說那安老爺同了家眷自普濟堂長行,當日住了常新店。

沿路無非是曉行夜住,渴飲飢餐。不則一日,到了王家營子。

渡過黃河,便到南河河道總督駐紮的所在,正是淮安地方。早有本地長班預先給找下公館,沿河接見。上下一行人便搬運行李,暫在公館住下。安老爺草草的安頓已畢,便去拜過首縣山陽縣各廳同寅,見過府道,然後才上院投遞手本,稟到稟見。那河台本是個從河工佐雜微員出身,靠那逢迎鑽於的上頭,弄了幾個錢,卻又把皇上家的有用錢糧,作了他致送當道的進身獻納,不上幾年,就巴結到河工道員。又加他在工多年,講到那些裹頭挑壩、下埽加堤的工程,怎樣購料,怎樣作工,怎樣省事,怎樣賺錢,那一件也瞞他不過。因此上歷署兩河事務,就得了南河河道總督。待人傲慢驕奢,居心忌刻陰險。

那時同安老爺一班兒揀發的十二人,早有一大半各自找了門路,要了書信,先趕到河工,為的是好搶著鑽營個差委。

及至安老爺到來,投遞了手本,河台看了,便覺他怠慢來遲。

又見京中不曾有一個當道大老寫信前來托照應他,便疑心安老爺仗著是個世家旗人,有心傲上。隨吩咐說:「教他等見官的日子隨眾參見。」安老爺是個坦白正路人,那裡留心這些事?

一般也隨眾打點些京里的土儀,給河台送去。及至送到院上,巡捕傳了進去,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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