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茂生

西湖大姐搬到半邊街的第二天,一條街上的人就曉得了,她就是「西湖大姐」。來租房子的時候,她自己說過一個名字,那名字沒有幾天就沒有人提起了。名字是一個符號,「西湖大姐」這個符號更響亮。

公安部門在本市西湖區抄了一個淫褻錄像的窩點,窩主是西湖大姐的丈夫。他屬於一個團伙,那個團伙除了錄製淫褻錄像帶,翻拍黃色照片,還組織賣淫嫖娼。罪行很嚴重。西湖大姐的丈夫被捕不到一個月,就從重從快正法了。西湖大姐自然不可能同案子沒有一點干係。但基於多方面的考慮,只判了半年勞教。「西湖大姐」是先前那個團伙的人喊出來的;進了勞教隊大家都跟著喊;從勞教隊出來,就成了正式的名字。

先前住的那個地方自然是不好再住下去,西湖大姐就帶著女兒到半邊街來租房子。

幾年前半邊街一帶、還是一大片水田和爛泥塘。沿著鐵路線錯錯落落地住了十幾戶農民。鐵路為了安全,築了一道紅砂石牆,這牆和那十幾戶人家之間,便是半邊街。這幾年,這個作為本省門戶的專署所在的城市擴建得很厲害,光前以鐵路線劃界的市區很快向線外拓展,連同半邊街在內的方圓幾十公里逐漸都被徵用了。半邊街的農民沒有了田,只保留了土改時劃分的宅基地。他們便用從國家征地中得到的錢在這宅基地上建了樓房,樓下開店鋪,樓上出租。城裡住房緊張,私房租賃業便發展。半邊街緊挨著城邊,來租房的人很多,房價也高,能到這裡租房的大都是收入不錯的人。半邊街的農民因此家家發了財。

房地產業興起之後,縣、鄉一些效益不錯的企業多有進城買地置業的。李八碗農工商聯合企業總公司這樣顯赫的企業自然不會落後。殷道嚴讓公司在半邊街買了一大片地,陸續建了些房子,其中包括幾幢他自己的私房。這一帶地價比城裡便宜,這個地區所屬的縣、鄉幹部到這買地建私房的頗不少。殷道嚴和他屋裡人都有很旺盛的生殖力,他們一共生了五個兒子三個女兒。因此屬於殷家的那片樓就相當可觀。殷道嚴是全國著名鄉鎮企業家,半邊街當地人再不關心鄉下的事,也多少聽過這名字的,便懷了很複雜的心清,編了歌謠:

半邊街上殷道嚴,

房子壓了半邊天,

一個月租金收幾千,

城裡人看了流口涎。

西湖大姐租的就是殷家的房子。她來尋房子的時候,別家都住滿了,只有殷家老五茂生新起的一幢樓還沒有出租。西湖大姐一向沒有正當職業,女兒還在讀書。像她們這樣的人家,不要說租殷家的屋,半邊街哪一家的房租也付不起。她們還是住下來了,因此有了許多說法:

一種說法是西湖大姐的丈夫遺下了一筆錢財,他生前用老婆和女兒的名義存了好幾處銀行。存摺放在西湖大姐一個親戚家裡。抄家時金銀首飾抄了一大堆,警察們很興奮,也就忽視了進一步深究。

一種說法是西湖大姐現在是自由愛神,她屋裡時常有男人。問起來,說是來相親的。有的男人,老得差不多可以做她的老子。見天總有計程車到門口來,有時候一天還不只一輛。從車裡出來的人,一看就曉得是新近幾年發橫財的人。小車有時候把西湖大姐帶走,過後又送回。也有人來了,空車放走,人不走的時候。但這種情況大家瞄得不太準確,更多的是猜測。

半邊街的屋子做得沒有章法。先前空下的宅基地哪家也不肯讓一寸,各家自己做屋,誰也無法統一規劃。屋子也就依各自宅基的範圍,隨各家的經濟條件做得千姿百態,同時又密不透風。屋與屋之間的夾縫小得只容一個人側身走過。二層樓以上就連這點縫也沒有。夾縫曲里拐彎,黑幽幽的像地道。人住得多且雜,搬動又頻繁(大部分租房的人都是在這裡過渡,極少有常住戶),生面孔就總是多。在那些曲里拐彎的地道里鑽了幾鑽,別人很難注意究竟進了哪家的門,又什麼時候從哪個門出來。茂生的屋佔地大,房間多,開的門也多。除非派專人盯著,不然很難統計清楚哪扇門什麼時候開了,又什麼時候關了。

半邊街的人到底還有些鄉下人的厚道,決沒有人肯做這種下作事。再說,清水不養魚,來的都是客,何必得罪。來租屋的人又都各有各的事業。飯後茶餘說說西湖大姐的事,是樁快活,哪個有興緻當業餘警察。有的人說不定自己也想打一回西湖大姐的野食。西湖大姐因此就很方便,百事可為。關於西湖大姐的傳說很神,說她的床三面是鏡子。在這張床上的三面鏡子的映照中穿著皇帝的新衣列隊遊行的,有各式各樣的企業家、文藝名星、地方官員。這張床有一天是可以進博物館的。

由於這些說法,殷道嚴起先極力反對兒子接納這種房客。成了著名鄉鎮企業家的殷道嚴政治上比先前要有頭腦多了。「凡事要政審一下的。」他很嚴肅地對兒子說。兒子則把眼睛一橫:政審個雞巴,我只認錢,錢都是一樣的,管它從哪裡出來。兒子已經成家立業,殷道嚴已不能事事做他的主,何況他從來又是對這個五兒子最沒辦法的。茂生是滿崽,自小看得重,也就一貫橫行霸道。偏他命又生得好,茂生現在住的是殷家幾幢樓中最大的一幢,殷道嚴原本並沒有打算一定給他的。他在五個兒子當中許了個諾,說是哪個先生兒子,這幢樓就給哪個。老大老二當時已經結了婚,卻給他生一堆孫女。老三趕緊結婚,生下的仍是女兒。老五那時還不到婚齡,卻搶在老四前面把一個女孩子的肚子弄大了,生下來,是個兒子。就要了那女人,就得了這幢樓。樓分到名下,兒子卻高燒搶救不及,死了。但樓的所有權卻不好再變。殷道嚴前面幾個兒子都走了正路:或當兵轉業做了國營幹部,或招工進廠做了國營工人。李八碗人當時最高的理想就是讓兒子端國家的飯碗,有辦法的進國營,其次進城裡的集體,最少把戶口換成商品糧。殷道嚴其他的幾個兒子和女兒先後有了著落,發愁的就是茂生。茂生小學沒有畢業,就在城裡打流。殷道嚴背厄對老太婆嘆氣說,看起來,殷家這條「農」脈在殷家下一輩子也是斷不了的,實在沒有法子,只有讓茂生回李八碗來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這也是他把最大的一幢樓分給茂生的一個原因。他的打算是讓茂生建一個辦事處,負責李八碗企業的產品在城裡打開銷路,並且最終組織起一個銷售網。到時,好讓他回來接自己的腳。那時候,他最擔心的是茂生在城裡讓人帶壞了,出事。茂生在城裡常常整月不歸屋。兒子死了兩天,還不知到哪裡去找他這個做老子的。茂生三天兩頭回來向殷道嚴討錢,說是辦事處經費不夠用。殷道嚴若是不肯,茂生就說,你不給,我就去搶銀行。殷道嚴怔怔地看著茂生,頭一次發現茂生的嘴角口長了很黑很硬的鬍子。茂生人很橫,但是從來不說假話。他只有給錢了事。

茂生同西湖大姐事先肯定認得。殷道嚴聽五媳婦背後埋怨說,西湖大姐拖了房租,茂生從來不催,自己一心去城裡忙,平日很少回來。殷道嚴自己一直住在李八碗的老屋。他在城裡住不慣,除了買地、做屋、分屋時去過,以後就再沒有去。逢年過節,都是子子孫孫回李八碗來。茂生要不來討錢,他連茂生的魂也碰不上。碰上了,又能把茂生怎樣?

殷道嚴後來從別處曉得那女人自己的名聲不好,卻對女兒管得極嚴,一心一意指望上中學的女兒讀好書,考上大學,造就成人才。女兒要什麼答應什麼,只不讓她交結男朋友。她在茂生的樓上單獨給女兒租了一個套間,女兒一回來,就讓她關起門來苦讀寒窗,決不讓她聞問自己的事。這誠心證明西湖大姐總算還曉得自己是做娘的人,還曉得這世上原是有廉恥兩個字的。

那天西湖大姐醒得早,聽見院門外邊有一種響動,繼而就辨出是人聲:像撕咬,像掙扎,卻壓抑而快活。這聲音她是熟悉不過的。不由得心裡一熱,罵了一聲「作孽」。

後來天亮了,她去開門,看見兩個人,橫在院門門檻上,蓋著一床又臟又爛的棉毯子。

兩張很年輕的臉。

他們是從外省的鄉下跑出來的。那個省是沿海省份,其實很繁榮,沒有人會想到他們往內地跑。他們是私奔。兩家都給他們分別定了親,就是不肯讓他們兩個成親。他們就只有跑了,跑出來好多日子,身上的錢用光了,不知道以後的日子怎樣過,但是他們決不會回去。要是能找個地方歇下來就好,他們不怕吃苦,他們有手藝。

他們不知道為什麼信任西湖大姐。早上起來,西湖大姐臉上有種凄清的神色。這神色使他們認準了是同情,於是絮絮叨叨地用鳥叫一樣的聲音斷斷續續地急急忙忙地說著。以西湖大姐的閱歷,她很快就聽清了他們的意思。

她嘆了口氣。

「我有什麼辦法,」她說,「我也是租人家的屋。」

「你是此地人。」

「……」

「求你了,姨。」

西湖大姐關上院門,把兩個人關在外面。

這天半夜裡,西湖大姐送一個男人出來。那人很纏綿,兩隻手從後面抄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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