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這個叫桑葉的女人在大隊出現的第一天,李欣就注意到了。
在鄉下閑得無聊,工作組幾個後生常常到處亂轉,尋訪漂亮妹子。
都說「林深有好鳥,山深有好女」,幾個人來了許多日子,竟無從證實。見到的所有女人,要不拙手笨腳,要不瘦骨伶汀,面色則一律像是山裡熏肉的煙熏出來的,不知給本來枯燥無味的日子又添了幾多空虛寂寞,乃至饑渴。幾天下來,他們遍訪公社至各大隊的醫院、商店、學校,終無所獲。偶有一個引起注意,卻經不起觀察,稍作討論,便否決了。精疲力竭時,幾個人很哀傷,高一聲低一聲地唱著當地山歌回來:
遠望大姐一枝花,
近看大姐一臉麻。
走起路來風擺柳,
跨里夾只癩蛤蟆。
沒有想到,最後那回,卻在回來的路上有了意外的驚喜:先前因為放了寒假而冷冷清清的大隊小學裡,忽然真的冒出一個他們踏破鐵鞋尋了多時沒有尋到的「好女」,讓人的眼睛頓時一亮。
一回大隊,就曉得了,那個女孩子叫桑葉。在縣中學初中畢業。是本大隊人。因為要跟富農家庭劃清界限,畢業後不肯回生產隊,在縣城跟一個親戚學了幾個月裁縫手藝。親戚是遠房親戚,住不長,便回來,向大隊交了決心書,希望大隊支持她的革命行動。殷道嚴就答應了。一個大隊這麼大,也實在需要一個做裁縫的,何況人家是要革命。這件事,聽說黃帽子保留了看法,但因為畢竟是大隊的內政,黃帽子當時不便過多干涉。
李欣卻莫名其妙地覺得心裡有些充實,有一絲說不清道不白的甜甜的味道。隱隱覺得陰暗沉悶的日子有了一線光亮。
李欣不止同一個女孩子談過戀愛了,每回都是這樣,一旦成功,馬上就覺得意思不大了,心裡像裝著全世界美女似的,總難有個滿足的時候。情緒老也穩定不下來,真正是吃著碗里,看著鍋里。他也曉得這樣不好,又拿自己沒有辦法。
但這一次,李欣相信自己是發現最後的目標了。桑葉有一種泉水一樣的清純,一旦把他現在的女朋友,那個縣劇團的花旦小敏同她相比較,便立刻顯出了小城鎮長大的女孩子的俗氣。桑葉又一點不像鄉下人,說話舉止倒像是一個資本家出身的上海知青。臉和身材也實在太好看了,讓人恨不得眼睛裡伸出手去。
假如要把她弄到手,李欣是有十足信心的。桑葉是富農女兒。富農活著的時候,給她說過一門親,她嫁了那一家,那一家就把一個女兒嫁給她哥哥六指頭。那個時候她還在上小學。後來富農死了,後來她又上了中學,曉得了要劃清階級陣線,就不肯再認跟富農老子有關係的一切事情,包括自己住過的屋,屋裡的娘,以及人們叫「六指頭」的哥哥,當然更包括了那個從來沒有感情基礎的未婚男人。何況對方的家庭成份也很高,是上中農。這樣一個女孩子,有一個李欣這樣的縣級機關幹部做丈夫,怕做夢也不敢想的。問題在於李欣下不下得了決心。真要把這愛情實行起來,不曉得會有多少障礙,也不曉得要作怎樣的犧牲,那犧牲對他來說,怕同自殺不會有太大的區別。值不值得做這麼重大的犧牲呢?對於他一生的幸福,桑葉是不是真的就是唯一的、最後的目標了呢?這之前的每一回戀愛,一開始不都認定了是最後一次的么!桑葉就真的比他先前好過的女孩子都值得他去作犧牲么?世上的事就是這樣難得圓滿!桑葉人出眾,但社會條件卻又糟。李欣很感嘆自己的命運。看起來儘是機會,卻沒有一個機會是十全十美的。
李欣遲疑著,難於走出接近桑葉的步子,卻又反而激發了由桑葉引起的衝動。終於有一天,李欣毅然踅進了桑葉做裁縫的屋子。
「您好。」
桑葉打招呼很城市化。她正在案上裁剪。見李欣進來,立刻放下手上的事,輕輕拂著身上的劃粉:
「也來做衣服?」
「是,」李欣的腦子靈,「我這風衣的下擺嫌長,想麻煩你改短些。」
這個理由在踏進門檻前一腳還沒有想出來。
「我手藝不怎樣的,只怕……」
「可以的。」李欣已經脫下了風衣,「明天來取,行么?」
「不用的,我就給您改好。」
李欣有些失望,明天還有什麼可以裁短的呢?
桑葉很仔細地剪裁完了,伏到縫紉機上。李欣站在側面俯看著她烏黑的頭髮,頭髮沒有掩上的粉紅的耳朵、面龐和露在領口上的如脂的脖子。進一步想像著領口以下,想像她果真赤裸時會是怎樣的一種樣子。清醒的時候李欣曉得自己這習慣有些不雅。但是一旦見到自己喜歡的女孩子,又是這樣近的距離,又是在只有兩個人的時候,他就很難控制住自己走神。
桑葉卻似乎是一眨眼就完成了改風衣的一切事情,忽然轉過臉,抬起眼睛,看見了李欣的出神,原先粉紅的臉一下子充滿了血,似乎立刻就要綻放出來。
李欣及時捉住了這羞澀,很敏銳地定定看住了她。那一刻時間是凝固住了。聽得見兩個人的呼吸聲以及心跳聲。再有幾秒鐘,李欣就會伸出手去。
外面忽然一聲發喊:
「李同志,你在這裡,那邊找你開會!」
李欣打了個冷噤。發喊的是殷道嚴。進了門,殷道嚴的面色倒是和善,催李欣說:
「民兵都集合好了,等工作組的同志上台去坐。你先去,同楊組長說一回,我釘幾個扣子,馬上就到。」
李欣看一看殷道嚴胸口那一片醬赤色的肉,心想,他什麼時候開始也曉得要文明了呢。
殷道嚴也看他,眼睛裡的光有些狡黠。看得李欣心虛。
李欣盡量端平了肩膀走出去。
那天下午是參加冬季集訓的基幹民兵大會。李欣走進大隊禮堂的時候,民兵們正在拉歌子:
「一排唱得好不好?」
「好!」
「再來一個要不要?」
「要!」
「一二三四五六七!」
「我們等得很著急!」
「……」
鬧哄哄的聲音在屋頂裸露著瓦片、門窗全無門扇窗扇、用一些土磚土瓦代替坐椅的空空蕩蕩的禮堂里回蕩。民兵會要比社員會熱鬧得多。第一因為基幹民兵多是後生家;第二——這是主要的,因為大家都曉得,同樣是後生家,不是哪個都能當基幹民兵的。鄉村裡的頭面人物除了各級幹部,就該是基幹民兵了,就有了優越感,就很亢奮。
李欣心裡亂糟糟的。那鬧哄哄的聲音逼迫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他走上台去,湊到老楊的耳朵邊上,說:「開大會,沒有我什麼事,想請假,去看看女朋友。」
老楊正低著頭在喘,一邊喘一邊吃力地回答:「好,好。」
李欣出了會場,直奔小學桑葉做裁縫的屋子。殷道嚴沒有到會場來,他肯定留在桑葉那裡了。
李欣無聲地一下竄到屋子後面,然後就沿著牆根潛行過去。他輕捷而小心,生怕出一點意外。心裡暗暗擔心有沒有驚動那屋裡的人,腳底下卻反而噗地踩裂了一塊瓦片,把他嚇了一大跳。他貼緊牆根,吁了口氣,狗似的豎起耳朵,聽聽那邊好像沒有什麼反應,便又更加小心地繼續移動。
窗子落下了遮日頭和雨水的窗板。但那窗板已腐朽,儘是裂縫,一點不妨礙屋外對屋裡的窺視。
李欣睜大了眼睛,又揉一揉,再睜大眼睛。然後他就覺得頭頂上被人猛擊了一悶棍,順窗根滑下去,在地上蜷縮成了一團。
那事實不是難以相信,而是難於接受。
李欣頭一眼看到的是兩樣東西:一張小課桌上的煤油燈和靠在床頭上同煤油燈並列的正在抽著香煙的殷道嚴的頭。然後他就看見那顆頭下面赤裸的胸口上,另一顆從被窩口伸出來的被紛亂的長髮掩埋著的頭。
「你個小騷精,今天虧得你答應了我,要不然……」
「不然怎樣?」
「我就送你到民兵會上去鬥爭,就說你想拉攏腐蝕我。」
「你今天召開民兵會,就是為這個?」
「當然。要不,開個鳥會!」
「殷書記,你好厲害。」
「厲害個鳥,老了。」
「就是的,就是的,我說的就是這個,不老。」
「你個小騷精。」
「今夜你再來。」
「再來我會日死你的。」
「我情願。」
「肚子大了嫁不出的。」
「那就不嫁。」
「一生一世不嫁?」
「一生一世不嫁。」
「那你圖什麼?」
「什麼也不圖,就圖你喜歡。」
「你這樣真心為我?」
「殷書記……」
「莫喊我書記。」
「那喊什麼?」
「喊叔。」
「你不是我叔。你是……」
床就吱吱嘎嘎地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