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小丁

台階表面的水泥已經破裂,露出底下的磚頭。磚縫間結滿了青苔。小丁顧不得許多,一屁股在上面坐下來。他身後是一幢舊平屋。黑瓦屋頂上長了草、窗子碎了好幾塊玻璃,門上的鐵皮銹爛了。這是副鎮長老楊的家。

小丁是打聽了一上午才找到這裡的。原本就打不起精神,現在更是累了。

已經過了中午下班的時間。附近陸陸續續有下學的伢子、下工的大人在回家。自行車鈴聲、開門聲、人們的大呼小叫,一片亂響,很興奮。鎮子上一眼就可以看出兩類人:一類是鎮上的合法居民,拿「國營」工資,在「國營」打米打油(小鎮人把公家的單位如機關、工廠、商店等一津稱為「國營」)。這類人走路說話,眼角眉梢到處是城裡人的驕傲。另一類是鎮外吃農業糧的人。他們到鎮上來趕集、做小工或走親,多少都有些畏縮、委瑣、或者眼紅甚至憎恨的神情。小丁在他們中間是一種很尷尬的角色。他的來歷,他的作派,讓大家都認他作城裡人。但他吃的是鄉下飯,做的是鄉下事。他像城裡人一樣看不起鄉下人(這真是「再教育」的失敗),又像鄉下人一樣仇視城裡人(這似乎又是「再教育」的成功)。這使得他在看待小鎮和小鎮人的時候,常常懷了一種揶揄的心情。比方他在日記中這樣描繪小鎮:

鎮子上有兩條至十字狀交叉的大街。這兩條街寬得足以(在乍「只能」)馳過一輛吉普車,加起來足有(在乍「只有」)六百公尺長。零零落落地嵌著青石子氣的路面(青石板據傳是明代官道的遺迹),以及從兩邊的門頭上衝出來的、油漆斑剝的小吊樓,都在向人們炫耀著自己的長壽。

一條小河環繞著這美麗(?)的鄉鎮。它所以叫作河, 是因為它具備河的一般特點:有從地面四支的河床,還有水。這些在河床中間彎彎曲曲地流淌的河水,足以(應作「只能」)浸過你的腳背。這條河,給小鎮的人們帶來了無窮的好處(?!)。比如,把垃圾倒在這裡,那是再方便不過的了。美中不足的是,如果每年春末夏初的山洪,沒有咆哮著把這些垃圾沖乾淨的話,那麼,一到乾燥的颳風天氣,垃圾就飛揚起來,同從路面上捲起來的塵土一起,在小鎮的天空上,快活地旋著,然後紛紛揚揚地又落回到各家各戶的門前,院內。

這反諷顯示出來的心理的扭曲是再明顯不過的了。

此刻的小丁儘力不去看小鎮的「美麗」河山,不去聽周圍的「國營」喧囂,眼睛獃獃地盯著面前的一大片泥濘和水已。一群受了驚嚇的鴨子「嘎嘎」竄過,在水達上濺起霧似的水花。一隻因為愛情而瘋狂的公雞豎著血紅的冠,堅挺地伸展了一邊翅膀追著母雞發騷。附近的一個牆角下,一頭老母豬懶睡著,極愜意地哼哼唧唧。三月天氣,很暖和,只是天陰陰的,不見太陽。這很像小丁的心思,悶悶的,但含了些希望。

小丁剛剛做了場惡夢。

省革命委員會成立之後,抓工業、抓農業,縣縣都開礦山,辦鋼鐵廠、化肥廠、磚瓦廠、水泥廠;公社學習大寨好榜樣,大搞八字頭上一口塘。普天之下很快就是欣欣向榮的太平盛世景象。

盛世修史,原是歷朝歷代的通例。省革委主任於是下令:槍杆子、筆杆子,奪取政權靠這兩杆子,鞏固政權也要靠這兩杆子。要廣泛深入地發動群眾,大張旗鼓大歌大頌新生紅色政權。並且作了極具體的部署,打「三大戰役」:出一部書;建一個館;拍一部片子。前一個戰役是後兩個戰役的基礎:先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偉大勝利成果用文字一篇一篇記錄下來,編成一部書。再根據這部書提供的材料,建一個展覽館,拍一部紀錄片。

這部書怎樣撰寫編輯,首長也有明確具體的指示:書名定為《全省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偉大勝利成果三百例》,顧名思義就是在全省範圍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偉大勝利成果中選拔三百個例子,每例寫成一篇文章,簡稱三百例。二百九十九例不行,三百零一例也不行。減之一分太瘦,增之一分太肥。每篇限於一千五百字,長了是裹腳布,短了是衛生巾。每例選材要精,題目要新,意義要深。必須具備一個動人情節,樹立一個英模人物,造出一句閃光語言——也就是讓人過目不忘、刻骨銘心、朗朗上口,可以流傳的格言警句。

號令既出,全省風雲雷動,上下為之色變。各級各地層層發動,層層組織,層層推薦,層層篩選,全力以赴爭取候選資格,以進入省城參加最後會戰。一時間,幹部們相逢於道,不問「吃了沒有」,而問「上了沒有」,「上」就是上三百例。下級有事找領導,領導先問:是不是上三百例的事?是,就來彙報;不是,不要找我。領導衡量下級工作,只有一個標準,能不能上三百例。能,提拔重用;不能,累死也枉然。

小鎮好在大搞八字頭上一口塘在全省帶了頭,題材上先就過了硬。

根據這個農業省丘陵山地多的特點,省革委主任親自確定了一個改天換地的戰略,概括起來是個順口溜:「八字頭上一口塘,周圍栽樹滿山崗,中間一條機耕道,新村建在山邊上。」就是在兩條山丘的上方攔壩築水庫,水庫下邊的田壠中間修機耕道。先前田成中間的村莊全部拆遷到山丘腳下去,建成像軍隊營房一樣整齊的新村。簡稱「大搞八字頭上一口塘」。

進行了全省動員,社社隊隊都必須大搞八字頭上一口塘,不搞的按反革命論處。

小鎮除了鎮子之外,就有一個先前叫「李八碗」後來改作「東方紅」的種蔬菜的農業大隊(小丁就在這裡插隊),而且在平版上,沒有山丘,也就搞不成八字頭上一口塘。但鎮長還是不折不扣認真貫徹落實了上級的戰略部署。抓得早、抓得狠,真的給他抓出了一個有特殊意義的典型。

這樣改天換地的事,做起來談何容易。面對天大的困難,鎮長硬是以泰山壓頂不彎腰、粉身碎骨何所懼的英雄氣概,為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建設打開了缺口。

新村建好之後,省革委主任親自到小鎮來召開了全省的建新村現場會。

這樣的英雄人物,這樣的光輝業績,進三百例是沒有什麼問題的。只是全縣革命幹部的隊伍中,苦於找不到幾支像樣的筆杆子。寫三百例,到底比不得平時寫報道或寫總結,拿了別家的報紙或上年的總結抄抄就可以交差的。寫三百例等於考狀元,是皇上開的殿試,哪裡是呵卵泡,開玩笑的事!

當然,要找,不是一個沒有,但政治上都多少有些疤跡,讓他們進無產階級意識形態領域總覺得不放心。研究來研究去,軍人出身的縣革委主任沒有了耐性,一拍桌子說,研究個雞巴,我看就讓他們幾個上。

其他領導同志也就趕緊表態:完全同意!還怕他們翻了天么。

縣革委主任補充說:對反革命分子也要給出路么。這幾個人,我們是用他們一技之長。有問題,找個得力的人看住就是。也可以告訴他們,弄好了,會考慮調他們上來。

大家對縣革委主任的政策水平和鬥爭策略都嘆服,決議隨之形成。

根據縣革委會領導班子的決議成立了「縣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偉大勝利三百例寫作組」。組長是縣革委政治部下屬的宣傳組組長小馮。小馮其實快四十歲了。因為在機關呆得久,許多人是看著他長大的。他的臉又白凈,且少皺紋,讓別人無法改口喊他「老馮」。他也喜歡別人喊他「小馮」,說是親切。比他年輕的他的下級喊他「馮組長」,他也說,莫喊職務,就喊「小馮」。讓那些人頗為難。小馮是老縣委的文書,聰明靈活,很討人喜歡。就是文革,機關里亂成一團,亂完了,他依舊還是討人喜歡。新生紅色政權成立,老縣委的人走的走,降的降,有些人沒了蹤影,唯他是得了提拔的。他當了許多年文書,從來沒有寫完過一個報告。但是他嘴乖,人緣好,經他三磨兩纏,就有人代勞了。他卻又偏喜愛舞文弄墨。有事無事,總是冥思苦想,夜裡常熬到油干盡,寫詩作賦。一寫就是幾百行,幾千行。走在路上,時常見一個熟人就把人家攔住,說我有一首詩,念給你聽,你務必指點指點,不吝賜教。然後他就不由分說地翻了白眼,背誦起來。起先人們還儘可能耐心地聽一會,再講幾句「不錯,不錯」之類的客氣話,只求脫身。後來,只要迎面看見他,剛打完招呼,馬上就說「很好,很好」,便趕緊落荒而去。他聽了這些反映,更添了百倍的自信,也就更加辛勤努力地走文豪的路。他的那些傑作,大多發表在機關逢年過節和什麼紀念日的特刊上。特刊出來,他便一隻手托起另一隻夾煙的手,在特刊前站上老半天,讓煙霧瀰漫了全臉,極陶醉地沉浸在自己藝術創造的幸福中。平時說話,他也都盡量注意合轍押韻。講工作方法,就說,調查研究是個寶,群眾路線最重要;講個人修養,就說,黨是春雨我是苗,有了成績不驕傲,等等。他對詩也確有研究,研究對象只有一個,便是領袖的詩詞。已經公開發表和紅衛兵傳單上流傳出來的那些,他都能倒背如流。而且曉得有幾多首是寫於本省的;或寫的是跟本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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