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崇簡突如其來的舉動讓凌波嚇了一大跳。直到這時候,她才陡然想起今天有人以故人之子的身份找上門,還說出了西市永嘉樓這五個字。她剛剛遇到薛崇簡的時候就把這一遭拋在了腦後,就連踏入永嘉樓之後也沒有想起來。於是,她幾乎下意識地想要把武宇四人叫進來,但卻被薛崇簡的一個眼神止住了。
然而,那夥計雖利刃加頸面色蒼白,話語卻仍鎮靜得很:「薛大人如何知道這魚腹藏劍?」
「這鱖魚我吃得多了,卻從未看見用這樣累贅的盤子封裝。」薛崇簡手上絲毫不曾放鬆,繼而冷笑了一聲,「你雖然裝得很像,卻不知道這上菜也一樣有上菜的規矩,前後次序根本馬虎不得。你既然不是夥計,這鱖魚中又有貓膩,我若是還猜不出魚腹藏劍,那就該一頭撞死了!」
「果然不愧是鎮國太平公主之子,小人佩服。」
那夥計彷彿忘卻了脖子上還架著寒光凜然的寶劍,放下條盤便攏手下拜道:「小人鄭裕,家父乃是鄭愔。今日原本想單獨見見永年縣主,想不到還能幸會薛大人,實在是不勝榮幸。」
「鄭愔?」
薛崇簡心中一驚,持劍的右手不禁微微一抖。就是這麼一小個疏忽,那鄭裕便身形一晃擺脫了挾制,連退數步之後方才跪坐了下來。見此情景,凌波抄起桌上的割肉小刀便往那盤鱖魚中一插,深入之後只聽叮地一聲金屬碰撞聲響,她登時勃然色變。
要不是薛崇簡機警,到時這夥計猝不及防行挾持之舉,她還確實未必能躲過去。
然而,在擺脫了利刃加頸的險境之後,鄭裕卻沒有進一步的舉動。他端端正正地跪坐在那裡,神情自然地說道:「小人在魚腹中藏劍不過是為了自保,並沒有什麼惡意。再說此時外頭那四位都已經驚覺了過來,若是有變,小人無論如何都沒法逃出生天,縣主和薛大人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小人只想說,家父身犯大逆之罪,株連九族原是罪有應得,可同犯大逆之罪的也是大有人在,憑什麼那人卻能貴為宰相?當初要不是他暗中命人蠱惑了家父,家父怎會犯下如此愚蠢的罪行!」
凌波的腦海中忽然冒出了一個名字,遂直截了當地問道:「你說的人是崔澄瀾?」
「正是崔湜!」鄭裕面露猙獰之色,忿恨不平地說,「他和家父一樣同附武三思,再附韋庶人上官昭容,一樣都是逆黨餘孽!可惜家父不曾像崔澄瀾那樣生了一張好臉孔,巴結不上太平公主!眼見崔湜有人庇護可在任所繼續風光,父親忌恨交加,就在這時便有人向父親建議,譙王李重福乃是先帝長子,憑藉迎立之功便可東山再起,還說博陵崔氏早有此意,可笑家父竟然深信不疑!後來事敗,父親方才恍然大悟,遣舊部告知我那些和崔湜往來書信藏匿之處,我起出那些之後便立刻隱匿蹤跡,這才逃過一劫。」
說到這裡,他額上已是青筋畢露,隨手甩出一疊書信之後,他的袖中竟是再次滑出了一把匕首,鋒利的刀刃筆直地對準了自己的胸口。死死瞪著面前的一男一女,他一字一句地說道:「家父當年冒稱滎陽鄭氏,可死到臨頭誅九族的時候,連累的卻都是昔日貧賤時的親戚。他們活著的時候不曾享到多少福分,卻一個個都受了牽累,所以我並不求其它,因為我一門確是罪有應得。縣主對家父的舉薦之恩,我全家向來銘記在心,今日便只能用這些物證來報答。薛大人,崔湜前後已經換過三位主人,武三思韋庶人上官昭容皆不得好死,若是你真心為太平公主著想,就請早日清除這個禍害!」
此話說完,他竟是徑直將匕首往胸口一送,臉上痙攣了一陣便無聲無息地栽倒在地,至死也不曾發出任何呼喊聲。
凌波昔日救下鄭愔,不過是因為人家徑直找到了家門口;把人推薦給武三思,也不過是舉手之勞;至於後來蠱惑鄭愔對抗崔湜,更完全只是為了一己之私。此時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大活人死在跟前,她只覺得腦袋一片空白,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薛崇簡原以為鄭裕既然費盡心思逃脫朝廷誅戮,今天又跑來見他和凌波,必定是一個貪生怕死的人,所以眼見鄭裕拿出匕首的時候,他還並不十分在意,根本沒有料到對方話一說完便引刀自盡。看著那伏倒在血跡中的人,他只覺得腦袋裡一片亂糟糟的,許久方才怒氣沖沖地重重捶了捶桌案。
這鄭裕死在這裡,豈不是惹了個最大的麻煩!而且,他原本是有不少要緊的事情和凌波說,這下更是全都泡湯了!
「崔湜,崔湜!」
他對於繼父武攸暨雖然沒有什麼深厚的感情,但對於這個老實本分的繼父也沒有多大惡感,所以對於母親身邊常常出現的某些俊美少年,某些年輕英俊的官員,乃至於崔湜這樣年近不惑卻依舊風度翩翩的高官,他一向是深惡痛絕。一想到今天這一大堆事情都和那個討厭的崔湜有千絲萬縷的關聯,他更是恨得心中火燒火燎。
「十七娘,今天看來是說不成話了。你帶著你那四個護衛先走吧,我會讓人知會雍州廨,反正這對於他們來說好歹也是一個功勞!這些信函我會轉交三郎,看看他有什麼辦法。也不知道母親究竟看中了崔湜的什麼好處,竟是鬼迷心竅一般重用於他,甚至為了讓他拜相還在陛下面前涕泣求懇!這鄭裕還真是白死了,就算我說上三天三夜,母親也不會丟開那個崔湜!」
凌波幾乎是被薛崇簡硬拉著出了包廂。看見外頭四個護衛那緊張中帶著關切的臉孔,她微微點了點頭,轉頭往回看的時候,卻見那包廂的門已經嚴絲合縫地關上了。想到鄭裕臨死前的激憤,想到薛崇簡明言無法達成那人的願望,她很想深深嘆一口氣,但所有的氣息卻憋在喉嚨口根本透不出去。
對於長安城的高官顯達來說,鄭裕的死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儘管鄭愔曾經貴為宰相,但之後偕同譙王李重福犯下謀逆大罪被誅九族,一個曾經烜赫一時的名字也早已成了過去。尤其是當薛崇簡對雍州廨的官屬暗示功勞全歸他們之後,這人死在永嘉樓的事情便順順噹噹被捂了下來。少有人知道,有兩個顯赫貴人曾經親眼見證了鄭裕的死。
儘管不是第一次看見死人,但凌波回到家裡之後,卻總覺得心裡難受,很是嘔吐了一陣,甚至連晚飯都不曾吃就躺下了。可頭一沾枕頭她便老是做噩夢,也不知道出了幾身大汗,整個人異常難受。結果,晚間阿史那伊娜前來探望的時候,看見凌波雙頰緋紅眼中無神,頓時嚇了一跳,趕緊命人去請大夫。直到那大夫開好了藥方,再三保證沒事,她這才鬆了一口氣。
「小凌,要是你擔心的是願兒,那我不妨和你說一句,他福大命大,絕對不會出事的。」她坐在床頭緊緊握著凌波的手,臉上露出了一絲掩不住的歡喜和驕傲,「當初他小的時候,西域一位有名的先知就曾經給他看過相,說他是天山上的蒼鷹,能夠逢凶化吉無往不利,將來更會成為西域第一勇士。既然是蒼鷹,自然應當搏擊長空,窩在一個小小的庭州怎麼行?我還等著你們倆給我生十個八個孫子孫女,所以你眼下要養好身體,千萬別自己糟蹋了自己。」
說到這裡,她忽然一拍雙手道:「算了,反正你公公如今也是忙得顧不上家,索性我就搬過來住,省得你沒事情就胡思亂想!看你睡得滿頭大汗,定是做了噩夢,今晚我索性陪你一起睡,也好說些悄悄話!」
凌波早領教了阿史那伊娜的雷厲風行,此時見她主意已定,她唯有頷首答應。半支著身體坐了起來喝了半碗粥,勉強咽下了兩塊鬆軟的紅豆糕,又服下了煎好的葯湯,她便看見阿史那伊娜掀開錦被坐了上來,連忙往旁邊讓了讓,又用眼神示意幾個侍女退下。
這一夜她睡得極其安穩,既沒有半途驚醒,也沒有做什麼噩夢,等一覺醒來卻已經是大天亮了。瞧見身旁沒有人,她不禁奇怪了起來,連忙叫喚了幾聲。很快,門帘一掀,卻是喜兒笑嘻嘻地走了進來。
「小姐,阿史那夫人對您真好。一大早她便躡手躡腳地起來,然後開了一張長長的單子讓廚房出去採買,說是要做什麼葯膳。如今家裡的人都在說,天底下惡婆婆不少,但像這樣好心的婆婆卻是打著燈籠都找不著。阿史那夫人對小姐就和親生女兒似的,所以大家都說小姐好福氣呢!」
見這個往日悶葫蘆似的丫頭如今這樣伶牙俐齒,凌波不由白了她一眼,心裡卻是欣喜得緊。然而,等到阿史那伊娜喜滋滋地送來一碗黑乎乎的葯膳時,她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這東西真的能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