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後、宗楚客將為逆亂。這樣一個流言忽然如瘟疫一般在長安城蔓延了開來。
第一個說這話的人被李顯下令亂棍杖殺。然而,這天下自有悍不畏死的人,僅僅是半個月後,許州司兵參軍燕欽融就再次上書,洋洋洒洒一大篇,矛頭直指韋後安樂公主武延秀和宗楚客。李顯一怒之下把人召來當面盤詰,誰知卻被人反駁得說不出話來。然而,宗楚客卻不是那種能藏下心中氣性的善茬,在奉命將人帶下關押的時候,他乾脆矯詔命羽林軍飛騎將燕欽融撲殺,這才得意洋洋地回報天子。然而,素來對韋後維護備至的李顯聞聽此事,卻露出了極其不悅的表情,二話不說拂袖而去。
「宗楚客目無天子,竟是第二個武三思!」
西市永嘉樓上,談起這件事,高力士便是滿臉冷笑:「陛下雖說對皇后言行舉止不聞不問,可那是惦記昔日情份,那是感激皇后的堅忍讓他得以安然繼承皇位,所以才能容得下那許多事情。陛下昔日既號英王,李重俊暴亂的那一日能夠在城樓上臨機應變說出那樣的話,自然還沒有昏庸到那種地步。如今既然拂袖而去,對宗楚客之流只怕是有些警覺了。」
凌波默然不語,心中卻想起了昨日入宮時,韋後在含涼殿中大發脾氣的情景,就連柴淑賢和賀婁閏娘都絲毫不敢勸,她就更不用說了。後來安樂公主匆匆而來,母女倆在內殿嘀嘀咕咕了小半個時辰,韋後出來的時候心情才好了些。而她離開含涼殿的時候,恰逢又有兩個官員前來謁見,均是相貌堂堂三十齣頭的男子,出入此地的目的不言而喻。
高力士最近在宮中也不甚得意,由於他是昔日武后身邊舊人,難免遭新人嫉妒詆毀,因此這宮闈丞雖說堪堪保住,卻不像以前那樣在韋後上官婉兒面前說得上話。這事情原本可由凌波從中設法,但她瞧著如今的光景似乎越來越不對,也不願意求一時富貴而把自己好端端的性命搭了進去。
「小凌,要我實話實說,皇后實在是太心急了,不及昔日則天大聖皇后遠矣。」他一面說一面在兩人的酒盞中斟滿了酒,毫不避諱地繼續往下說,「昔日高宗皇帝在時,則天大聖皇后雖一手遮天,但還顧忌著高宗,至少那時候從無入幕之賓。因此,儘管則天大聖皇后殺了魏國夫人,幽閉了章懷太子,甚至連孝敬皇帝的死都與其有關,但高宗皇帝臨死時,終究沒有廢黜則天大聖皇后。則天大聖皇后雖說是為了奪權攬權,但在用人之上卻深有手腕,可如今皇后用的都是什麼人?」
「別說了,你以為我不知道這些?」
凌波沒好氣地丟過去一個白眼,舉杯一飲而盡,隨即就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盯著高力士:「你想說什麼就直說吧。」
「你那麼聰明,我也沒什麼好說的。」高力士曬然一笑,想起面前這個也是和自己一樣腳踏幾隻船的人,不會不知道其中利害,「我只是白囑咐一聲……我總覺得含涼殿那邊進進出出的人太多,總有些不那麼好的苗頭。」
苗頭?凌波心中一緊,正想追問兩句,緊閉的包廂大門忽然被人推開了,她頓時吃了一驚。瞧見那闖進來的人是李隆基,她這才如釋重負,但轉瞬間就懊悔了起來——自從得到她可以隨意使用這地方的允諾,她但凡有什麼不方便在家乾的機密事就都選擇在這裡商談,結果倒好,今兒個撞見了正主。
「掌柜說是十七娘你帶了個陌生男子來,我想想不是外人,就索性過來看看。」
李隆基笑著和凌波打了個招呼,又熟絡地向高力士點了點頭:「力士你雖說司職宮闈丞,可以隨意出入宮闈,但如今非比尋常,還得小心些。聽說皇后借口政務繁忙,已經把上官昭容從群賢坊的宅第召入了長安殿,你是皇祖母身邊的舊人,務必小心謹慎。」
看到高力士恭謹地起身答應,凌波頓時心中瞭然——上次她對高力士提過李隆基雄才大略,看來這兩位已經完全搭上線了。怪不得人說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兩個傢伙雖說身份地位天差地別,但野心勃勃這一點倒是一樣的。看到李隆基坐下,高力士在他身後站了,她雖然心中覺得彆扭,但也不好說別的。正尋思李隆基的來意,對方卻主動開口了。
「羽林軍飛騎多半為宗楚客所籠絡,他們雖不曾將手伸到萬騎,但那也是遲早的事。而且……」他略略頓了一頓,這才面露遲疑地開口說道,「陛下昨日帶人去探望了父王,屏退隨從在房間中很是說了一番話,我事後儘力打探,父王卻不肯透露毫分。倘若和之前宗楚客矯詔殺人的事情聯繫起來,陛下此來多半乃是為了訴心中不滿。」
聽了這話,凌波再想起昨日韋後的氣急敗壞,這一切的緣由自然是一清二楚。韋後不滿的不但是李顯居然會相信燕欽融一個妄人,更是因為李顯居然會巴巴地跑去探望相王李旦。
「十七娘,如今宮內時局瞬息萬變,力士畢竟不便常常出宮,有些事情就得靠你了。」
揣著這麼一個重任離開永嘉樓,再加上另外一個讓她震撼的消息,凌波回到家裡的時候渾身無力,那種疲倦欲死的感覺就彷彿是打了一場大仗似的。那託付也就算了,反正這種刺探消息的事她幹得多了,但問題是……裴願這小子居然隱姓埋名跑到了萬騎中擔任了一個校尉!而且,那個李三郎信誓旦旦地說這並非是他的攛掇,而是裴願自己的主意,但她還是感到心中一陣陣不舒服。
先頭她從庭州帶回來的那三個羽林舊將都得過裴家不少照應,裴願進了萬騎,那三個人必定會以裴願為主,聽候李隆基的調遣。畢竟,陳玄禮等人固然可信,但關鍵時刻總得提防一二。然而,既然已經使出了這一招,難道又一場政變為期不遠?
「這天下難道就不能消停一下?」
然而,才拐進自家門前那條巷子,她便看到了一駕熟悉的厭翟車。想到那個肆意張揚毫無顧忌的金枝玉葉,她很沒有敷衍的興緻,但踏進大門的一剎那卻不得不打疊出一張巧笑嫣然的面孔。穿過前庭和一段長廊,她就遠遠看見了那個站在廳堂前頭的人影。安樂公主依舊是那樣光彩奪目,周身上下依舊是錦繡華緞,眉目之間依舊流露出傲然的神采,那光芒彷彿永遠都不會黯淡下去。
「十七娘!你可算是回來了!」
見到凌波上前要行禮,安樂公主一把就把人拉了起來,拽著她的手回身走進了廳堂。用眼神示意閑雜人等統統退避,她便看著凌波,用一種極其興奮的語氣說:「十七娘,母后答應讓我當皇太女了!」
凌波本有些心不在焉,此時原想隨意附和些什麼,但下一瞬間,她就明白了安樂公主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駭得險些咬到了自己的舌頭。使勁定了定神,她才裝作滿面驚訝地問道:「公主,皇后對此事不是並沒有異議么?皇后答應了,那陛下……」
「別提我父皇!」安樂公主的面上一下子布滿了陰霾,隨即咬牙切齒地說,「說什麼最喜愛我這個女兒,都是假的!他居然寧可冊立李重俊那樣的賤奴,也不肯冊立我為皇太女!母后對他那麼好,他居然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人遷怒於母后!他也不想想,是誰在危難關頭保住了他的性命,是誰讓他得以坐這大唐江山!他若是不肯把這江山留給我和母后,我……我就不認他這個無情無義的父親!」
聽到這樣荒謬絕倫的話,凌波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不說韋後,這安樂公主這些年闖了多少禍事,揮霍了多少錢財,要不是李顯這個父親一直護著,就算是公主也抵不住朝臣的唾沫星子,如今一眨眼倒是李顯成了無情無義的父親?
「十七娘,若是母后臨朝必定不會虧待你。你和相王太平公主等素來親善,這些天多注意一些,防著他們暗中耍什麼花招。」安樂公主見凌波面色茫然,索性把話點透了,「母后已經令宗楚客調來府兵五萬拱衛長安,上回李重俊的事情決不會再次重演。只要你盡心竭力,翌日若是事成,我一定會奏請母后封你為公主,這天下還不是任你為所欲為?」
五萬府兵!
凌波頓時倒吸一口涼氣,其後安樂公主的承諾她甚至壓根沒有留意。長安城的金吾衛加上羽林軍絕不超過四萬,若是五萬府兵進駐長安,那麼,縱使控制了萬騎,只怕也抵擋不住。而且,聽安樂公主的口氣,似乎是馬上就要發動……這對母女倆究竟想對李顯怎麼樣?
然而,這當口她卻不可能說出什麼打退堂鼓之類的話,連忙滿口答應了下來。然而,讓她始料未及的是,安樂公主竟是派了兩個隨身內侍給她,說是兩人武藝高強俱可隨身護衛,以後最好形影不離地帶著他們。情知這既是保護又是監視,她自然不敢推辭,直到將安樂公主送走,她的腦海中方才轉著一個難以遏制的念頭。面對又一個生死攸關的節骨眼,上官婉兒又會做出怎樣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