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國相王李旦。對於如今的大唐天下來說,這個名字彷彿很近,彷彿又很遙遠。儘管那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儘管那是當今天子碩果僅存的嫡親兄弟,但是,除非必要,李旦從不會針對任何政事發表自己的意見。在大小朝會中,相較鎮國太平公主的激揚高調,他彷彿永遠都只是一抹影子。
凌波氣急敗壞地趕過來,恰逢太醫為相王李旦扎過針離開,這位尊貴無匹的皇弟剛剛蘇醒。瞧見他面色尚好,她提到嗓子眼的心總算是放下了。當成王李千里父子落馬之後,大唐的嫡支宗室便只剩下了相王李旦和雍王李守禮。後者原本就是比李旦還閑散的性子,而李旦若是這當口出了什麼事,她怎麼向那個李三郎交待?
此時,李旦卧在榻上,含笑端詳著站在身前的兩個人,忽而感慨道:「十七娘,你和裴郎站在一塊,還真是一對佳兒佳婦。」
忽然聽到這麼一句話,凌波登時愣了,奈何面前這位乃是長輩,她是嗔也不是惱也不是,呆立半晌之後方才沒好氣地瞪了一眼:「都這個時候,舅舅你還惦記著這些!你要是真惦記我們這對佳兒佳婦,就趕緊好好養著。你這一病嚇得我三魂六魄飛了一半,若是舅舅你有什麼不好了,以後誰給我和小裴做主?」
李旦此時笑得愈發鬆乏,連連點頭,很是滿意凌波這爽利。他費勁地扭頭看了一眼裴願,瞧見那臉上流露出貨真價實的關切之色,心中不由得更覺暖意融融。雖說他是親王,可五個兒子如今都在各地出任官職,身邊竟是一個貼心的人都沒有。倘若不是他那位皇帝兄長還記著他的讓國之功,只怕他也會被打發到相州封地上。如今這時節,侍奉在病榻前的竟是只有裴願這個異性子侄。
「轉眼之間,十七娘你就已經快二十了。只可惜你的婚事我說不上什麼話,而且說了也未必對你有利,這才一天天拖到了現在。倘使有那麼一天……」李旦忽然住了口,旋即輕輕搖了搖頭,「看我說的,今非昔比,總有一天你們倆能心愿得償。」
裴願連忙在榻前屈膝跪了下來,滿臉誠懇地說:「會有那一天的,您安心養病,到時候一定會看到我和小凌……」
聽到愣小子獃頭獃腦還要再往下說,凌波趕緊在他的脊背上狠狠捏了一把。把那話頭掐斷了半截,她這才笑道:「他說得對,這點小病根本不算什麼,舅舅你如今還正在年富力強的時候,好好養息也就好了。若是不想見的客人就回絕不見,也免得人來人往打擾了你養病。舅舅素來人望極好,那些詆毀的事情自有人會鼎力相助。就算別人撐不住,我也一定會儘力的。」
「好,好!」李旦忽地臉上倦色盡去,露出一種別樣的神采飛揚來,「我有不少女兒,卻一個都及不上十七娘你的蘭心蕙質。我一向就當你和裴郎是自己的兒子女兒,外頭的事情我就放心交給你們倆了。」
直到李旦睡著了,凌波便拉著裴願退了出去。到了外間,她方才把憋在肚子里許久的氣吁了出來。先頭韋後不放心相王李旦和他的那五個兒子,於是把人一直都留在長安洛陽不曾外遣,但自從李重俊謀逆逼宮之後,這位皇后又怕了,於是把人全部打發了出去,弄得李旦的病榻之前竟沒有一個兒子可以侍奉,就連那些女兒也一個個都隨著夫婿在外地。
「小凌,你是否能想想辦法讓三哥他們幾個都回來?」
瞥了一眼裴願,凌波微微點了點頭。事到如今,就是再難,她也得想個辦法才行!
正月里的天氣異常寒冷,再加上連著下了好幾場雪,室外更是滴水成冰銀裝素裹。凌波從延福門進入大明宮,立刻就有殷勤的內侍帶了肩輿上來。這樣大冷天的,凌波也不再拘泥於什麼規矩不規矩,直截了當坐了上去,到了含涼殿門前下來又厚厚打賞了一番。
入得殿內,她便感到一股暖洋洋的熱氣撲面而來,和外頭的冰天雪地比起來,這竟彷彿是兩個天地。她隨手脫了外頭的裘衣丟給一個宮女,旋即抱著手爐緩緩朝裡頭走,半道上正好遇見了賀婁閏娘。
「喲,原來是縣主來了!」賀婁閏娘一看見凌波便笑容可掬地迎了上來,揮退了眾宮人內侍,她這才低聲道,「我記得縣主上次照應相王的事,所以趕緊得報一聲。皇后聽說相王病了,正在說預備找人去看看,還在那裡嘀咕是真病還是裝病。」
凌波不動聲色地將一個裝滿了金珠的小錦囊塞進了賀婁閏娘掌中,這才笑道:「多謝賀婁姑姑提醒了。我不是說過么,以後不用縣主長縣主短的,叫我一聲十七娘就罷了。說起來要不是相王那位長子孝順,使錢使到了我跟前,我也不會管這檔子事。以後若是有這份進項,少不得分姑姑你一半。」
李重俊已死,自己最擔心的事情被捂下了,而且攥著她把柄的人從來不以此為憑恃,再加上養女又得配宰相公子,賀婁閏娘近來可以說是春風得意。此時見凌波說得明白,又如此知情識趣,她心中登時大喜,立刻引了凌波去見韋後。
「這麼說,相王是真的病了。」
韋後聽說凌波去看了相王李旦,並沒有露出太過驚訝的表情。她素來知道凌波長袖善舞,別說相王李旦,就是太平公主那裡也走動得相當頻繁。不過,讓她滿意的是,這個她很中意的小輩在這些事情上都毫不隱瞞。就比如這一回,凌波就一五一十明說了壽春郡王李成器曾經送給了她一對羊脂玉佩、一對翡翠手鐲外加越窯瓷瓶四個的重禮,托其婉轉求情。
「壽春郡王李成器……」韋後沉吟片刻,忽然笑了起來,「那確實是一個悶葫蘆似的老實人,但能夠撞木鐘撞到你頭上,也算是有些聰明。不過,他畢竟是相王長子,為了照顧父親或是侍疾而留在長安城不妥當。不若……唔,李三郎在潞州尋花問柳天天忙著抱美人,就解了他潞州別駕的職,讓他回來照顧父親好了。」
凌波怎麼也沒想到韋後一開口竟是讓李隆基回來,那臉上頓時寫滿了貨真價實的驚愕。但下一刻,她便恍然大悟了其中道理——要知道,昔日相王李旦在母親武后的強力支持下登基為帝,立的便是李成器為太子。這樣的人縱使再老實,韋後仍然是不放心的。
「那我可就代相王謝過皇后了!」
「謝什麼!」韋後讚賞地看了凌波一眼,想起她從不曾僭越,更不曾和其他人那樣賣官鬻爵,更覺得有些虧待了她,「你一回長安就不得閑地四處奔走,也是勞苦功高,若是有什麼要求儘管提出來,我一定答應你。」
這樣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忽然從天而降,凌波激動之下險些張口談及自己的婚事。好在到最後還是冷靜佔據了上風,她一面把到了嘴邊的話吞了回去,一面盤算著能用這個要求換取什麼最大利益。這個時候既不能太貪心也不能太謹慎,得符合她一向的表現才行。
可是,她如今的房產遍布長安洛陽,田地也有不少,錢財更是這輩子都用不完。而且,她還不至於頭昏腦熱到想在爵位上更進一步。這麼看來,似乎就只有官職了。問題是她手中壓根就沒有人,唯一能用的男人陳珞派到李隆基身邊去當「細作」了,就算韋後答應,她把官職送給誰?
「皇后,宗相公來了。」
凌波正苦惱的時候,猛地聽見這麼一句話,一個激靈之下連忙說道:「皇后的一個承諾可是金貴得很,容我回去慢慢想,到時候皇后可別說我太過貪婪就好。」
韋後一聽到宗楚客來,哪裡還顧得上凌波,傲然一笑便允准了凌波告退。等到宗楚客進來,賀婁閏娘把眾宮人一起帶了出去,她方才慵懶地瞥了那個相貌偉岸的人一眼,心想自己當初竟是瞎了眼,放著這種美男子不要,偏偏吃武三思迷了心竅。
宗楚客比武三思年輕,更比其保養得宜。此時脫去外袍,看上去彷彿只有三十許人。他嫻熟地在韋後身側坐下,輕輕在她的雙肩上揉捏了兩下,低聲問道:「我剛剛看見十七娘從你這裡出去,這滿長安城的武家千金中,沒一個人比得上她會鑽營。」
「會鑽營的人好啊!」韋後嗤笑一聲,在宗楚客的臉上反手輕拍了一記,「如果你要是悶葫蘆,也不會上這兒來不是?再說了,她知道在別的地方耍聰明,知道在我面前要老實,這就足夠了。你也安分些,陛下可是壓下了彈劾你的好些奏摺,和事天子的名聲都已經傳開了。」
宗楚客心中冷笑,面上卻愈發殷勤,竟是將頭輕輕擱在了韋後胸前:「陛下這個和事天子,怎比得上管事皇后?」
韋後心中大悅,媚眼流波地斜睨了宗楚客一眼,竟是索性懶洋洋閉上眼睛任其施為。
攥緊了皇帝便是攥緊了天下,這個道理她是從昔日那位婆婆身上學到的。武后能夠做到的,她也一定能做到,而且會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