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昔日嫁給武崇訓,安樂公主再嫁武延秀的排場何止平添一倍。下降當日,韋後借出了皇后儀仗,皇帝李顯高興之餘派出了羽林軍上千隨行護衛,然後帝後兩人親臨安福門觀瞻,以雍州長史竇懷貞為禮會使,弘文館學士為儐。而安國相王李旦儘管剛剛從一場「曠日持久的風寒」中解脫出來,仍是「義無反顧」地為這位侄女障車。宮中頒賜的金帛以及百官送的賀禮數以億萬計,沿途觀看這一勝景的百姓望見那華麗的景象,全都想起了昔日那一場華麗的婚景。
「想當初太平公主出嫁的時候,以萬年縣為婚館,那大門太過狹窄不能容翟車,天后一道旨令,官府竟然毀了城牆讓太平公主的車駕通過。可惜,就是那樣的門第那樣盛大的婚事,最後駙馬薛紹還不是被活活餓死在獄中?」
站在凌波的身後,雲娘忍不住嘆息了一聲,心中頗有些悵惘。那個女皇天下的時代已經結束了,可如今卻有更多的人不滿於後宮鳳位,全都將目光瞄準了至高無上的皇帝御座。倘若她侍奉的那位仍然在世,不知道是會覺得好笑,還是會欣喜於自己開創了一個時代?
芳若此時見到那奢華壯麗的扈從隊伍,卻忍不住嘆了一口氣:「當今皇后和那位女皇可不同。女皇再寵愛太平公主,尚不許公主插手政事;當今皇后卻是偏寵安樂公主,恨不得把天下都一起給了她。當初太平公主下嫁的時候,天后可不曾出借皇后儀仗。」
聽到這一左一右文武二弼的感慨,凌波卻只是微微一笑。安樂公主固然是驕奢淫逸,可不但不虧欠她分毫,反而多次助她。她並不是什麼道德高尚的聖人,即便無論官員還是百姓都不喜歡安樂公主,可她卻沒資格說人家的不是。看看四周那些滿面有與榮焉的武家人,她不由得想到了那位彷彿和長安這個富貴鄉格格不入的武攸緒。
武攸緒久居嵩山,此次被徵召回朝的時候,李顯原本擬定用尊禮,誰知這一位在兩儀殿上表現得和尋常臣子無異,讓禮儀官慌了手腳。而她隨其他武家人去拜謁的時候,武攸緒卻都是只敘親情不論其他,她原本不耐煩想先走,後來想到某個李三郎曾經說過的一句話,鬼使神差地落在了最後,悄悄問了那一句盛極而衰。然而,武攸緒卻只是用平靜得令人心悸的目光看了她一眼,什麼話都沒說。
又佇立了片刻,凌波忽然懶洋洋地說:「回去吧,要看熱鬧也是明天。安樂公主今夜大喜,怎麼也沒空敷衍這麼多人的。」
雲娘和芳若看慣了大場面,對於公主下降並沒有多大興趣,今天還是硬被凌波拉出來的。正主兒起意要走,她們自然千肯萬肯,二話不說就跟著凌波走了。她們三人這麼一走,代表武攸暨和安樂公主前來的武崇敏略一思忖,也悄悄離開了。此後,剩下的武家人卻不敢隨便散去,等到了月上樹梢也不見那一對新人,方才悻悻而去。
這一日大婚的奢華豪闊暫且不提,翌日,興頭上的李顯甚至不顧大臣勸阻大赦天下,超拜武延秀為太常卿兼右衛將軍。又過了一日,這位天子大宴群臣於兩儀殿,命安樂公主出拜公卿。然而,如今朝中直臣大多已去,又有誰敢受安樂公主這一拜?於是,面對那個打扮得猶如神妃仙子般的金枝玉葉,眾人無不是伏地稽首而已。
大婚之後的安樂公主自是心滿意足,再加上凌波已經回來,她那公主府的大小事務索性都交了出去,自己只和武延秀以及一眾美少年在金城坊宅第中飲酒作樂,正是閉門家中坐錢財天上來,好不愜意逍遙。
醴泉坊的安樂公主府和金城坊的安樂公主第隔開一條大街,卻是成日里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原因很簡單,這裡便是安樂公主敕封斜封官的地方。以往他們交上錢去十天半個月都未必有回覆,如今卻是一手給錢一手封墨敕,於是皆大歡喜。唯一可惜的是,那位代安樂公主蓋印管事的永年縣主放話出來,一個月只封三十人。
這一日正是十二月二十九,凌波照舊坐鎮安樂公主府。親自在最後一張墨敕上蓋了公主金印,她忍不住嘆了一口氣。要不是擔心安樂公主放官太濫太多,她何必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事?話說回來,那位只會揮霍不管產業的公主也不知道讓底下人中飽私囊了多少,要不是她發話說不管那些,只怕暗恨她的人更多了。
「安樂公主連公主金印都交給你了,這撒手掌柜當得還真是輕鬆愉快!」
雲娘瞥了一眼桌案上堆得老高的墨敕,再想想長安城中對太平公主的好評如潮,忍不住嘲諷了一句。見凌波彷彿沒聽見,她乾脆又在那肩頭上輕輕拍了兩下:「十七娘,不是我羅嗦,你那個未婚夫韋運死了,你不能就此丟開了婚姻大事。既然陛下能赦裴氏一門回鄉,你不若再通過安樂公主動動腦筋,只要裴願有出身有官爵……」
「陛下能赦裴氏,那是因為相王用了老大的心力,姑姑沒看見之後陛下兩三個月都沒給相王好臉色么?」凌波打斷了雲娘的話,站起身很沒有姿態地伸了個懶腰,「你別看安樂公主什麼都不管,可事關利害,她還不至於不明白。雲姑姑你就不用操心了,如今滿長安城的人都知道我命硬剋死了父母,又剋死了未婚夫,除非那些人家為求富貴不顧性命,否則沒人會再打我的主意。」
雲娘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頭,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卻發現人已經出了書房,不禁曬然一笑。她一向性子清冷,什麼時候這麼管閑事了?
公主金印在手,凌波還不至於大公無私只為人家辦事。於是,她從庭州悄無聲息帶回來的那三個羽林軍舊將,又回到了新整編的羽林萬騎之中。恰逢西邊仗打得如火如荼,她某天借著安樂公主的名義在宗楚客面前隨口那麼一提,北庭都護劉宛志便輕輕巧巧挪了個地方。然而,從宗楚客那裡得到的另一個消息,卻讓她暫時放心了西域那邊的情況。
雖說大唐起初用兵不利,但後來好歹是扭轉了戰局,那位起兵的突騎施酋長娑葛似乎也沒有一直把仗打到底的意思,上奏的書信中都有些鬆動。而這檔子事是由於宗楚客收人錢財與人消災引起的,如今看情勢不妙,索性準備冊封那娑葛為西突厥十姓可汗。如此一來,打仗一直打到庭州的可能性也就不大了。
十二月三十是各家各戶守歲的日子,然而,興緻大發的李顯在朝會時忽然發了一道敕令,召中書、門下與學士、諸王、駙馬入閣守歲。這種場合原本沒有凌波的份,可黃昏時分韋後便派了車來接她,她只好帶著朱顏和雲娘前去。結果,無巧不成書的是,她在大明宮延福門正好撞見了太平公主。
「十七娘,你倒還捨得回來!」太平公主一看見凌波就爽朗地笑了起來,徑直走上前來,聲音卻低沉了一些,「一去就是將近一年,而且還跑得那麼遠。要不是八哥提起,我都不知道你膽子居然那麼大!塞外天高地闊風沙又大,你這個丫頭還真是痴心。」
這相王李旦怎麼嘴那麼快!
凌波在心裡頭埋怨了一番某個疼愛妹妹的哥哥,暗自慶幸相王只以為她和裴願偷偷溜到庭州去玩,別的全然不知。含糊其辭地敷衍了太平公主的話,她這才看見太平公主身後還有幾個少男少女,其中並沒有曾經和她談婚論嫁的薛崇簡。她還正慶幸避免了一場尷尬,耳朵里卻又鑽進了一句話。
「崇簡那個小子簡直是個混球,文不成,武不就,竟是沒一樣能配得上你。」太平公主的面上滿是不悅,隨即竟是絕口不提這個兒子,指著其他幾人說道,「你這幾個表弟表妹都是沒出息的,你以後得空了多提點一下他們。」
情知這不過是說說而已,凌波立刻笑著答應了。雖說有太平公主這麼一位厲害的母親,這些當兒女的一個個看上去都畏縮得和什麼似的,看上去怎麼也不像是一家子出來的,彷彿根本沒有遺傳到那位一代女皇的半點強悍血脈。
這一夜奉詔入閣守歲的林林總總有好幾十人,歌舞之外少不了賦詩等等娛樂活動。而在這種場合,帝後和安樂公主的份素來都是上官婉兒捉刀代替,而這位才女素來文思敏捷,幾首詞藻華麗的詩賦一出,頓時引來了滿堂喝彩。看見那個顧盼自得神采飛揚的上官婉兒,凌波不覺也心情大好,一口氣喝了好幾杯秋清蜜酒。
酒酣之際,李顯忽然取笑起了御史大夫竇從一,說是知道竇從一喪妻已久,要親自說給他一門好親事。面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幕,滿座文武都愣了。凌波悄悄詢問安樂公主,得到的竟也是搖頭,不由更加好奇。
然而,當內侍引燭籠、步障、金縷羅扇,引了一個禮衣花釵的女子上來,然而,行至眾人跟前,那扇卻不曾除去。李顯硬是讓竇從一吟誦了好幾首卻扇詩,這才讓人除卻了那金縷羅扇,赫然是一醜陋的老婦。
「天哪,那……那是母后的乳娘!」
安樂公主一愣之下,竟是笑得樂不可支,手中滿滿當當一杯酒全都翻在了凌波的裙子上。而凌波硬是沒忍住,嘴裡含著的一口酒噴出去老遠。至於高踞御座上的李顯韋後也都是哈哈大笑,席間眾大臣人人失態,竟是沒顧得上神情尷尬的竇從一。
長安城中常太平,這一刻,所有人都好似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