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波只在上官婉兒的長安殿住了兩個晚上,第三天大清早就不得不落荒而逃。雖然這長安殿里的宮人都侍奉周到極有分寸,雖然上官婉兒關懷備至妙語連珠,雖然她自己的三個侍女也都趕到了這裡……但是,面對那一撥撥前來「探望」的人們,她著實是吃不消了。自打太平公主來過之後,緊接著就是安樂公主、韋後身邊的柴淑賢和賀婁閏娘、定安公主等等,再加上宮中那些稍稍有些臉面的妃嬪還有鄭家母女,總而言之她是一時一刻都不得消停,對這大明宮中的人口自然是嘆為觀止。
這兩天之中,她只去了一次含涼殿,如今經韋後特許坐了肩輿出宮,這才發現四處都還留著兩天前的夜裡那場兵諫的痕迹。有的是尚未來得及除去的血跡,有的是被煙火熏燎得漆黑一片的牆壁,甚至還有一兩處被完全燒毀的偏殿,令人一望而觸目驚心。回想到那一天夜裡的驚險,她竟是有一種不那麼真實的感覺,而心中竟是找不出多少恨意。
出了建福門,瞧見一邊等候著的一輛馬車,凌波不由看了朱顏一眼。果然,不等她開口說什麼,朱顏就笑著勸道:「我知道小姐不愛坐這氣悶的馬車,可如今長安城誰都知道小姐被李重俊劫持,受了好一場驚嚇,若是騎著高頭大馬招搖過市實在不太合適。再說……」她略一遲疑,還是把話接了下去,「雖說太子兵敗,長安城這幾天也盤查嚴密,但已經有好幾位官員上朝的時候受驚了。雍州廨和長安萬年兩縣的大牢裡頭,如今已經塞得滿滿當當。」
朱顏既這麼說,再看到家裡一共出動了十幾個護衛跟車,凌波也尋不出什麼反駁之辭,沒奈何只得登上了馬車。等到馬車駛離了建福門,她便吩咐不忙著回家,先在長安城裡頭轉一圈。朱顏苦勸無果,也只得探出頭去吩咐外頭一眾護衛警醒一些。
挑開車簾端詳著外頭啟夏大街上的行人和各坊門的景象,凌波忽然想起一件事,遂轉頭對陳莞問道:「你大哥可是順利脫身了?」
一提到這事,陳莞便露出了心有餘悸的表情:「虧得武宇和武宙去得及時,虧得小姐還另外派了一個人保護,否則大哥這次怎麼也不得脫身。他其實一早就知道了李重俊要謀反,但因為他司職機要文書,李重俊始終把他禁在密室之內,這次事到臨頭更是如此。那天亂起來之後,李重俊把所有能用的家丁等等全數調走,卻把一群東宮官全都關了起來。武宇他們把大哥弄出來之後,還順手牽羊拿走了不少機密文書,如今都藏在大書房之內等小姐審閱。」
「就是沒有這些文書,李重俊也是死定了。」凌波曬然一笑,可轉念一想,這怎麼也是陳珞在李重俊身邊的大收穫,指不定能發現其他什麼端倪,遂點了點頭,「你大哥的事情我會和安樂公主說道一聲,有她擔下來,這件事也就能擼平了。」
陳莞放下了這一樁心事,頓時輕鬆了許多。這一路閑坐悶得慌,她便說起了那天李隆基留下之後的情形。由於中間摻雜著她的一絲少女情懷,少不得添油加醋形容了一下某人的英明神武,竟是沒有注意到凌波越來越黑的臉色。
聽到李隆基三下五除二就策反了那近百名羽林軍,聽到李隆基把一群人拉到她的大書房密謀,聽到李隆基如臂使指地把那些軍士派出去執行「秘密使命」……總之,得知某人處變不驚地把所有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條,凌波只覺得咬牙切齒。她就知道這傢伙留下來是有陰謀的,把她和裴願丟在那種險地,自己卻在這邊蹦躂得歡快——裴願怎麼會攤上這麼一個結拜大哥,她怎麼會相信這麼一個狡猾的傢伙!
滔滔不絕說了老半天,陳莞終於發現凌波臉色不對。她原本就是聰明絕頂的人,稍一訝異就明白了事情原委。為了補救,她連忙又解釋道:「臨淄郡王把那些事情安排妥當之後,想起小姐和裴公子尚在險地,結果冒險偷偷帶人出去了一次,過了一個多時辰方才回來,說是已經安排了果毅校尉葛福順前去接應。他整整一宿都不曾合眼,直到天快亮了,得知李重俊已經倉皇逃竄,這才……」
凌波聽著聽著,心裡好歹怨氣少了些——至少某人雖說狡猾,但好歹還是採取了那麼些行動——此時此刻,她完全忘記了自己當初還讓某人和裴願一塊離開,不要留在這裡陪她受過。可越是往下聽,她就越感到一絲不對勁。這陳莞說話的時候面露紅霞眉飛色舞,眼睛熠熠發亮,說的話更是變著法子為李隆基開脫,這算是怎麼一回事?
莫非就是打了那麼幾次交道,李隆基就陷落了她這個心腹侍女的芳心?
這一絲訝異來得快也去得快,因為就在這時候,她忽然聽到了馬車外傳來了一陣哭喊聲。她往外一望,只見那赫然是一座面向延興門大街而開的宅第,鮮亮的門楣上龍飛鳳舞地刻著中書令魏元忠第。再看看那送到大門口的一具棺材,她更是倒吸一口涼氣。
她和老魏元忠統共只打過兩次正面的交道,卻已經隱隱感覺這位三朝元老的心灰意冷時日無多,如今這麼一副光景擺出來,莫非是老人再也無法經受那麼一場驚天動地的兵變,人已經死了?
「停車!」
凌波不由自主地厲聲叱喝了一聲,停下馬車把身子探出來一瞧,卻見到剛剛以為已經去世的魏元忠在兩個家人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走到了棺材跟前,用手敲了幾下棺材板,忽然痛哭失聲。這時候,旁邊便傳來了幾個路人的竊竊私語聲。
「老相公老來喪子,可憐啊!」
「太子謀逆的時候,居然裹挾著老相公的愛子相隨,結果兵敗卻連累得那位魏大人被亂兵所殺,真是造孽!」
「白髮人送黑髮人……」
亂兵所殺!凌波猛地感到腦際炸響一顆驚雷,省起那時候千騎倒戈亂成一團的時候,她和裴願不敢留在原地,從九仙門倉皇而逃。倘若不是那時候她還算聰明,只怕如今也已經化作枯骨了。遙望著那白髮蒼蒼的老魏元忠,她無聲無息地嘆了一口氣,又坐回了馬車裡頭,許久才淡淡地吩咐道:「走吧,直接回平康坊。」
經過這麼一鬧,她也沒心思再繼續在長安城內再轉圈子,更不想去休祥坊那邊湊熱鬧,只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呆一會。然而,事實證明,樹欲靜而風不止,當她回家之後推開門進入自己的大書房時,卻看見雲娘正笑吟吟地等候在裡面。
「李重俊死了。」
聞聽此言,凌波原本想要追問雲娘這兩天的行蹤,此時那滿腔疑問全都煙消雲散。深深吸了一口氣,她一字一句地問道:「莫非是姑姑殺了他?」
「我還沒有愚蠢到殺一個太子,儘管是謀逆的太子。」說這話的時候,雲娘的臉上淡然不驚,彷彿死的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傢伙,「李重俊空有野心卻無與之匹配的才幹,縱使真的能夠登基為帝,憑他那剛愎的個性也未必當得好皇帝。這一路上眾人忠心耿耿地護他逃走,他卻遷怒於別人,甚至還鞭笞士卒發泄怨氣,我不過撩撥了幾句,那些既擔了謀逆之罪,又落得如此下場的傢伙立刻就嘩變了。只有當初挾持你的那個傢伙還算忠心,擋在李重俊前頭殺了好幾個人,最後卻被他昔日的同伴從背後一劍刺死。」
「李重俊這樣的人,就是有國士也不能用。」
儘管凌波並不會同情那個拿劍指著的人,但是想到刺死那霍九的一劍恰恰來自他的背後,她還是一種莫名的沉重。她甚至無心追問雲娘更多的細節,只想儘快把這段絕對談不上愉快的經歷趕出腦海。然而,她的這點希望卻還是落空了。
「算算時辰,那些嘩變的傢伙應當已經把李重俊的屍首帶回來了。為了爭搶這份用來贖罪的功勞,百多人只剩下了十七個。當然,事先悄然遁走的我不算。」輕描淡寫地提了提內訌,雲娘便站起身來徑直走到凌波面前,伸手在她的肩膀上輕輕一按,「那位太子生前做著春秋大夢,死後卻被人斷了首級,只怕他做夢也不會想到有那一日。他固然對你是仇人,但從深處來說,也不過是個……」
「雲姑姑想說他是個可憐人?」凌波仰起頭,臉上露出了譏誚和嘲諷,「陛下看不起他,皇后不喜歡他,安樂公主討厭他……作為皇子他確實很可憐,可是我呢,難道我這個父母雙亡的孤女就不可憐?一個人總要為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代價的,我如果走錯了路,自然也要付出代價。」
見凌波頭也不回氣咻咻地出了大書房,雲娘不禁莞爾——雖說聰敏卻畢竟還年輕,只怕是這丫頭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生什麼氣吧?話說回來,那天晚上裴願英雄救美,還真是威風帥氣,她一把年紀了也看得目弛神搖,就別提死到臨頭還在痛心疾首咬牙切齒的李重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