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掣著火炬的騎手將這座平康坊中最大的豪宅團團圍住,那通紅的火光照映著一張張興奮得幾乎變形了的臉,襯托著眾人身上或多或少的血污,愈發顯出了幾分猙獰可怖。看著那緊閉的黑漆大門,李重俊忽然得意地哈哈大笑了起來,那刺耳的笑聲劃破夜空,驚起了不少人家中的宿鳥,更引來了不知哪家的小兒夜啼聲。
「十七娘,你想不到會有今天吧?」
李重俊止住了笑聲,陰惻惻地喃喃自語了一句。緊跟著,他就對左右下令道:「踹開大門,給本太子開道!」
這時候,陪侍在他身側的一個羽林軍郎將連忙上前勸阻:「太子,事不宜遲,此地不過是羽林軍千騎三百人,既然已經斬殺了武三思父子,不如趁勢進逼宮城以清君側。倘若在這麼一個小人物身上浪費時間,實在是得不償失,何不如……」
然而,他這話還不曾說完,就有心急的軍士上前揮著刀柄砸門,那砰砰砰的聲音隨風飄來,他聽得心裡一悸,本能地把剩下的勸說都吞了回去。而李重俊側頭微微一笑,旋即那笑容倏地斂去,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種異常兇狠的表情:「李多祚和李千里已經率兵堵住了宮城,無論是誰都是插翅難逃,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什麼打緊!這賤婢素日里從來都瞧不起我,若不能拿著她羞辱一番,怎消我心頭之氣!誰給本太子將大門砸開,賞錢五百貫!」
這優厚的賞格頓時激起了軍士們的血性,很快,那兩扇黑漆大門不堪重負,嘎吱嘎吱響了一陣,最後轟然倒下。眾人發出了歡呼和大笑,有一個士卒更是興奮激動地衝進了門,還不曾抽出佩刀張牙舞爪就忽然前撲倒地,背後赫然釘著一支長箭。前此情景,在他之後蜂擁而入的其他軍士不約而同地停住了腳步,不安地看向了自己的身後,見是高踞馬上的李重俊手持硬弓,頓時都愣了。
「本太子吩咐的只是把門砸開,誰許你們蜂擁而入亂了章法?」
李重俊冷笑一聲,隨手將硬弓遞給了身後的隨從,面無表情地跳下馬。他緩步走進門,也不理會身後牽馬的隨從,見那十幾個軍士噤若寒蟬地分立兩邊控背彎腰,他不禁越發得意,口氣更冷峻了些許:「想要榮華富貴便需得事事聽從本太子吩咐,否則本太子便可如剛剛那般隨時取他性命,爾等可明白?」
「謹遵太子令!」
站在宅內高樓之上,凌波清清楚楚地瞧見了剛剛發生的這慘烈一幕,心裡對李重俊這做派鄙薄得很,遂曬然輕笑道:「在這種時候李重俊居然還不忘擺架子,敢情是腦袋糊塗了!那些軍士看上去俯首帖耳,心中卻已經種下了不服和憤怒的種子,要知道,他們平日可不是李重俊的忠誠下屬,不過是為了榮華富貴才跟著幹了這麼一場!可榮華富貴沒得手就先死了一人,誰心裡會沒有猜忌?」
李隆基已經認出了熊熊火光中的幾個人影,也不由得也心有所動。他從未像眼下這樣希望自己的爵位更高一些,自己的權力更大一些。至少,如果他有一個大義名分,那麼他一定會比李重俊做得更好,因為他決不會在這種緊要關頭裝模作樣不分輕重。
一瞬間,他的心裡甚至閃過了這樣一個念頭——只可惜父王不在這裡,否則轉眼間便能策反了這些羽林軍千騎!
最初發下去的那些鋼刀凌波已經讓人都收回了庫房,而那些被驚醒的下人也已經被楚南趕了回去繼續睡覺,至於睡著睡不著,這就不是顧得上的事情了。畢竟,羊就算武裝到牙齒也決計抵擋不了惡狼,當發現自己面對的是羽林軍最精銳的千騎,凌波深幸自己的腦袋還算清醒,否則這裡就要血流成河了。
李重俊在幾個將領的簇擁下穿過幾重庭院,終於來到了他想見得人跟前。他看也不看那十幾個手拿腰刀如臨大敵的護衛,趾高氣昂地在凌波面上掃了一眼。發現她的臉色鐵青,眼神中似乎還流露著一種驚惶,他不禁更加得意了起來。目光不經意地往旁邊一瞟,他卻看到了一個滿面陰沉的男子,那面目容貌竟是異常熟悉,一瞬間,他只覺心裡咯噔一下。
那是相王李旦的兒子臨淄郡王李隆基,他怎麼會在這裡!
「太子殿下憊夜來此,而且還這麼興師動眾,不知有何貴幹?」
見李隆基搶在凌波之前率先發話,李重俊愈發覺得蹊蹺,同時亦感到頗為棘手。相比他那個偏聽偏信的父皇,相王李旦這個叔父反而對他更熱絡更親切,李隆基幾兄弟也向來還算和他處得好。若是換成別人在此,他當然能夠百無禁忌,可這一回……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心中猛地湧起了一股暴戾的衝動。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見神殺神,見佛殺佛,還有什麼好顧忌的!
恰在此時,他只覺忽然有人抓住了自己的袖子,轉頭一瞧卻是剛剛那個羽林郎將。
「太子殿下,萬不可衝動行事。相王高義天下皆知,就是臨淄郡王也素來以豪俠仗義聞名,在羽林軍中頗受擁戴。倘若殿下對臨淄郡王有所不利,只怕這三百千騎少不得要嘩變了!」那郎將見李重俊面色極其難看,可有些話若是不說更可能出大事,於是只得硬著頭皮道,「李大將軍遣我等來襄助殿下,可殿下剛剛卻已經射殺了一人,軍士們面上不說什麼,心中保不準有忌恨,若是此時再生嘩變,這煞費苦心的謀劃興許就會生出無窮變數,殿下千萬三思!」
「別和我提什麼三思!」
李重俊怒喝一聲,狠狠一鞭子抽在了那郎將的肩頭。見對方面露痛苦之色踉蹌後退,他方才冷笑連連,面上布滿了無窮無盡的戾氣:「武三思的狗頭已經懸掛在了他那豪宅的大樑上,這天下沒有人能再和我李重俊做對!什麼嘩變,誰敢,哪個人敢!」
他的聲音忽然變成了咆哮,目光有如刀子一般朝四面望去,彷彿要在這些千騎的身上挖出幾個洞來:「全都給本太子記住!今日本太子奉天子詔,清君側誅殺武氏賊黨,這對爾等來說乃是名垂千古流芳萬世的壯舉!若有違者,當如此馬!」
見李重俊霍地抽出腰中佩劍,竟是閃電般地朝他那匹坐騎當頭劈下,李隆基只覺得心頭湧起一股難以名狀的驚悸。倘若說他原本只是以為李重俊不去大明宮而跑到這裡來僅僅是為了瀉一時之憤,那麼,此時此刻他完全相信這個人已經瘋了。面對一個瘋子是完全沒有道理可講的,難道說真的要不得不施展最後一招?
凌波自始至終沒有說話,她知道自己要是一張口,十有八九是譏誚或嘲諷,到時候事情反而更糟。此時,她只覺得自己的手被旁邊的裴願拽得緊緊的,忍不住心裡一緊。誰都知道亂軍之中取上將首級有多困難,更何況還要拿住活的李重俊作為人質?雲娘藝高人膽大也就算了,可裴願這個該死的愣小子怎麼就會答應李隆基這樣荒謬的提議!
立威之後,提著血淋淋寶劍的李重俊長身而立,盯著李隆基一字一句地問道:「三郎,你剛剛那句話分明是明知故問。相叔對我的情分,你和我的交情我都記著,事成之後必定不會虧待你們父子幾個。我只問你,今天這件事你一定要橫插一腳么?」
「太子殿下也已經說了,什麼都得等到事成之後。」李隆基已經用眼神聯絡了幾個素日里有往來的羽林軍軍官,此時聽得李重俊口氣有所緩和,便伸手排開幾個護衛走了上前,「我知道你和十七娘之間有恩怨,但今日我正好奉了父王之命來此,稱得上恰逢其會,總不能袖手旁觀看著。你若是大事已成,那我拂袖便走,不能管也不敢管你這閑事。但太子殿下不要忘了這輕重緩急,你在這裡和我們幾個扯皮的時候,你那大事還未成!」
這傢伙是瘋了,他這話要是讓別人聽去了,分明就是鼓動李重俊趕緊造反,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凌波只覺得腦袋一團亂,第一次覺得男人的心思是那樣難以預料難以捉摸。然而,讓她更覺得詭異的是,分明是已經瘋狂的李重俊竟是隨手丟下血淋淋的寶劍狂笑了起來,笑完之後拋開了大隊扈從大步走上前。面對這樣一個絕妙的機會,她本能地想向雲娘打眼色,可目光一轉,剛剛還站在身邊的人竟是不見了!
「三郎,你既然這麼說,待會大明宮之行,那我可就得勞動你和我同去了。」李重俊在李隆基面前五六步遠處停了下來,揚著下巴笑道,「若是我帶上你和十七娘一同去,到時候事成之後,那就不存在什麼輕重緩急了。只要人家都知道連相王都支持我,必定是一呼百諾應者雲集,你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