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里,金城公主和吐蕃贊普的婚事就這麼定了下來。三個月的時間足以讓這位天真爛漫的金枝玉葉明白吐蕃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也足以讓她的性情發生天翻地覆的轉變。她不再大聲笑大聲說話,或是露出俏皮的鬼臉,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種淡然而溫婉的笑容,一如那些金枝玉葉在人前的笑容一樣。無論是誰拉著她的手問些什麼,她的回答永遠是那麼溫文恭順有禮。
儘管等到金城公主及笄出嫁少說也有三年,但這是已經昭告天下的婚事,再也沒有改變的餘地。
這段日子中,凌波被婚事中那些層出不窮的禮儀給絆住了,幾乎再也沒機會和金城公主好好說話。雖說韋後在含涼殿賜宴的時候,她也見過金城公主好幾次,可她再也沒有聽這位金枝玉葉叫過十七姨,取而代之的是和別人一樣的十七娘,那一成不變的笑容中永遠流露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漠然。而其他公主則是照舊在長安城圈地皮蓋房子,幾乎沒有人注意到金城公主的變化。
用上官婉兒的話來說,那就是女人總要長大的,早懂事總比晚懂事好。
這一年夏天,由於乾旱,谷價又從前年李顯剛剛登基時的幾十文一石陡然漲到了百文一石,而在部分鬧饑荒的州縣,據說谷價甚至漲到了兩三百文。富商囤積大米以待高價,官倉大門緊閉,長安城中的權貴人家照樣是笙歌曼舞錦衣玉食,安樂公主和長寧公主新落成的兩座宅第極盡奢華之能事,根本沒有注意到同坊之中那些平民都在勒緊褲帶過日子,甚至有人活活餓死。
到了初秋時節,由於米價仍然居高不下,大慈恩寺這樣的大寺廟都擺開了粥鋪向貧苦的百姓施捨粥,雖然那粥看上去極其稀薄,甚至還散發出一種難聞的霉米味道,但能夠填飽肚子,人們也就顧不上那麼多了。而在幾家寺廟舍粥三天之後,相王李旦也讓人給幾家道觀送去了數千石米,以供舍粥所用,一時間激起無數百姓感恩戴德,人人都道是相王體恤民生。
這天傍晚,隨著太陽的落山,大街小巷的行人也漸漸少了。一騎快馬在平康坊永年縣主第門口停下,一個風塵僕僕的人影利落地跳下馬背,隨手把韁繩丟給一個門子就匆匆進了門。連臉也來不及洗一把,她就徑直來到了凌波的下處,面上儘是憂心忡忡的神情。
「小姐,今天在粥鋪那邊排隊的人足足有好幾百人,其中好些人都說家裡完全斷糧了!可朝廷一不曾平抑物價,二不曾賑災勸農,竟是就那麼些官樣文章。相王因為主動舍粥,引來了不少人的稱讚,大家都說相王宅心仁厚,就連今日親自前往崇聖寺送米的臨淄郡王也有好多人跪拜稱頌。小姐你既然讓我暗中送一千石米給景雲觀,為何要匿名,為何不讓人家知道是小姐你資助的?」
「長寧公主安樂公主都不曾理會這米價高漲,我盡些綿薄之力為什麼要讓人家知道?」凌波微微一笑,見陳莞恍然大悟,便站起身遞了塊帕子給她,「看你這一頭塵土的,快擦擦臉!至於相王……其實要是按照相王的本意,決不會張揚這舍粥之事,只怕這是李三郎的主意!他一向主意大主意多,可就不知道想想,這名聲固然是好聽了,可是讓皇后武三思他們聽到是什麼光景?」
陳莞最初還流露出一絲不服,但聽到最後一句,面上頓時有些訕訕的。恰在這時候,朱顏推門進來,瞧見陳莞灰頭土臉的樣子不禁嗔道:「就是忙著奏事你也不用那麼急,看你的頭上身上這灰撲撲的塵土。趕緊去換件衣裳,今天晚上德靜王開家宴,我身上不爽快,你還得陪伴小姐走一趟,這樣子成什麼體統?」
這時候,陳莞方才記起晚上還要忙活一趟,認命地哀嘆一聲便趕緊退出去梳洗換裝。而朱顏也叫了喜兒和紫陌進來,把林林總總的衣服和首飾擺滿了案桌,一樣樣地給凌波裝扮了起來。雖然極度不情願,但一想到自己的「未婚夫」如今正好還病著,她要想拖延婚期,很可能還要指望武三思,她只能耐下性子隨便三個侍女折騰。
半個時辰後,凌波就帶著陳莞出了門。上了馬車,瞅著那條裙裾曳地的簇新紫色綉牡丹長裙,再看看身上行動極其不便的紅褐色窄袖衫子,還有那一條繡花帔子,她只覺得說不出的累贅。一旁的陳莞也換上了白色衫子和束胸石榴色長裙,佩戴了好幾件價值不菲的首飾——俗話說背靠大樹好乘涼,她陪著凌波進宮幾回,也得了不少好東西,甚至是以往當千金大小姐的時候都不曾見過的——可現在習慣了輕便裝束的她戴上這些,也是渾身不得勁。於是,主僕兩人坐定之後,竟是不約而同地嘆了好幾口氣。
見陳莞也嘆氣,凌波不禁心中好笑,乾脆把手上兩個沉甸甸的鐲子先卸下來擱在一邊,這才笑道:「你學我什麼不好,偏偏學我不喜歡穿女子的衣裳!對了,你跟著我也已經有兩年了,可曾有什麼看得上的人么?」
瞧見陳莞那臉色一瞬間變得通紅,那紅霞甚至直接蔓延到了耳朵根上,她頓時愣住了。她本是隨口一問,怎知道人家竟是真的有了心上人?想起每次提到男女之事,朱顏總是淡然地說這輩子就在她身邊終老,而紫陌和喜兒都是懵懵懂懂情竇未開,誰知陳莞不顯山不露水竟是看上了別人,這可真是太令人驚訝了。
「快說說,那個人是誰?」見陳莞平日的爽利都不見了,期期艾艾不知道說什麼是好,凌波越發覺得好笑,連聲催促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有什麼好害羞的!甭管是你看中了誰,只要兩情相悅,我一定給你做主,這脫籍也就是一句話的事!」
對著凌波那好奇的目光,陳莞只恨此時沒有一條地縫可以鑽下去——早知道小姐只是隨便問問,她那麼慌張做什麼,這不是不打自招么?深深吸了一口氣,她正準備咬咬牙說出那個名字,誰料疾馳中的馬車忽然停了下來,兩邊的護衛中甚至有人發出了陣陣驚呼。
好容易找到這麼個機會,陳莞急忙探出頭去,厲聲喝斥道:「怎麼回……」
一個事字不曾出口,她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這分明已經是宵禁的時節,但那邊紅光滿天的景象,不是有房子著火,就是有數十人乃至數百人拿著火炬在行走。此時,寂靜的夜裡還有一陣陣馬蹄聲和喧嘩聲傳來,那沉悶的聲響讓人聽得陣陣心悸,她本能地生出了一種不好的預感——德靜王武三思的宅第便在那個方向,不會是出了什麼事吧?
凌波也跟著從馬車中探出了身子,她只是瞥了一眼那滿天紅光的方向,臉色立時凝重了下來。她那馬車剛剛從春明大街駛上了景耀門大街,前方便是武三思所住的休祥坊。據她所知,那裡除了一個武三思並沒有住著其他了不起的權貴。望著前後空蕩蕩的春明大街,她幾乎是第一時間做出了判斷。
「不去休祥坊了!快馬加鞭,立刻打道回府!」
一干護衛都是訓練有素的人,聞言立刻喝令調轉馬頭。坐回馬車中的凌波只覺得心裡壓了一塊大石頭,無數種可能性從腦海中閃過,她卻無法確定其中任何一種。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休祥坊那邊肯定是出事了!馬車一路風馳電掣,同時帶來了無窮無盡的顛簸,當重新叫開平康坊坊門,來到了自家門前下車之後,她只覺得頭暈目眩,就連腿也是軟的。陳莞也好不到哪裡去,踉踉蹌蹌一下車就險些摔倒在地。
朱顏看這光景不對,連忙問道:「小姐,這究竟是……」
凌波不等朱顏說完就厲聲下令道:「別問了,傳令下去,四門緊閉,去庫房把兵器拿出來分給所有青壯,今天晚上誰也不許合眼!」
接下來,她也顧不得滿臉驚愕的朱顏和楚南,拖著猶如散了架子的身子強忍驚懼進了大門,又吩咐人去找雲娘。不多時,四下里的大門就被人關得嚴嚴實實,所有已經睡下的下人都被一一叫了起來。面對主人這樣古怪的命令,從上到下都有些慌了手腳,甚至有膽小的根本拿不住人家遞上來的鋼刀。倒是聞訊而來的雲娘問明情況後還算鎮定,只眉頭卻緊鎖了起來。
「縣主的措置沒錯,若是不曾半道上打住而是去了休祥坊,只怕就連這點應對的時間都沒有。甭管是不是有亂,先作好準備總是好的。」雲娘說完這個,又找來武宇武宙武洪武荒吩咐了幾句,隨即便把凌波拖進了正廳。看也不看跟進來的朱顏陳莞和楚南,她一字一句地問道,「若僅僅是一時暴亂,就靠這些護衛和家丁部曲自然便可應付裕如,但我有一句話想問縣主,若是兵變該當如何?換句話說,倘若有人縱兵逼上門來,縣主準備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