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長安亂 第一百二十六章 傻人有傻福

相王病了,這原本是一樁可大可小的事。然而,當作為皇帝的李顯忽然一時興起微服蒞臨的時候,這就成了一件轟動朝野的大事。百姓們議論的是天子果然重兄弟之情,官員們則是分成了好幾派。有的搖頭嘆息皇帝出宮太過隨便不成體統,有的慶幸李顯心中究竟還是惦記著那個唯一的弟弟,更有的則是在背地裡嘀咕說這不過是做戲。

總而言之,皇帝李顯在相王第中逗留了一個多時辰總歸是事實。而這一個多時辰裡頭,除了一起接見了自己的五個侄兒,李顯還單獨和李旦談了半個時辰的話。事後,李顯回宮的時候頗有些不悅,但終究是一個字都沒有對身邊的人提起。

這邊廂在李顯離去之後,李旦把李隆基單獨叫了進來。

「三郎,陛下已經答應我,雖不能明赦裴氏一族,但只要他們不做官,則不必呆在庭州或是原籍,可以自由往來於天下。」李旦疲憊地嘆了一口氣,用手輕輕揉了揉脹痛的腦門,隨即方才提起精神道,「你告訴子明,我已經竭盡全力了,雖然仍未替裴師洗脫惡名,但將來必定會有那麼一天。」

李隆基幾乎不敢相信這就是自己的父親和天子商談的內容,心中又欽佩又擔心。有了這麼一條,他能夠有充分的把握讓裴伷先更加歸心,但同時也代表著父親很可能在天子心中種下了一個大疙瘩。儘管那是親兄弟,但在天家更重要的一層關係卻是君臣,父親重情義不假,可這事情冒了多大的風險!

「裴師是冤枉的……至於子明和裴郎則更是無辜。如此一來,裴郎也就可以回長安了!」相王李旦喃喃自語了一會,面上露出了欣悅的笑容,「十七娘若是知道她和那個愣小子能夠重會,也不知道會高興成什麼樣子!」

這最後一句話卻讓李隆基心中一跳。想到凌波平素看到他時愛理不理,動不動就甩臉子,而在裴願面前雖也有嬌嗔薄怒,但常常帶著一抹動人的笑容,他竟生出了一種非常古怪的感受,最後只得使勁去想他和裴願已經義結金蘭應該替人家高興,這才把那種莫名其妙的思緒驅趕了出去。安頓好父親離開之後,他便用最快的速度趕回了家裡,甚至沒顧得上去看看幾天沒見的妻子,匆匆就來到了裴伷先所住的地方。

「相王……相王殿下真的……真的這麼說?」

一向冷靜的裴伷先竟是一下子語無倫次,甚至忘記了自己這質疑有多麼失禮。當再一次得到了李隆基的確認後,他登時踉踉蹌蹌衝出了房間,就在院中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在那高懸的明月下,已經不再年少氣盛的他竟是淚流滿面。多年的艱辛困苦在這一刻全都浮上了心頭,那種情緒縱使一千字一萬字也難能說得清楚。

李隆基站在門邊上靜靜地看著,並沒有走上前去。父親從皇帝成為皇嗣幽居東宮的時候,他隱約已經懂了一點事情,對於那把時時刻刻懸在頭頂的利劍已經有了驚懼,已經在心底種下了反抗的種子。只可惜,強大的皇祖母終究不是他扳倒的,也不知道她臨死的時候,是否曾經真正朝他這個親口贊作吾家千里駒的孫兒看過一眼。和裴伷先相比,他已經沒有了哭天搶地的資格,只能進不能退。

良久,他才帶著溫和的笑容緩步上前。明亮的月色在地上清清楚楚映出了他頎長的影子,院子中有微風拂過樹梢的沙沙聲,有他的高台履踏在地上的聲音,有春蟲稀稀落落的鳴響。他走到裴伷先身後,輕輕地扳著對方的肩膀把人扶了起來。

「這只不過是開始,父王還讓我轉告裴先生,他很希望裴兄弟能夠回來。當初裴兄弟在洛陽的那些日子,父王幾乎隔三差五就要召他聊天閑話,對他這個晚輩比對我們這幾個兒子還要親切熱絡,不知道裴先生可否成全?」

這話一下子讓情緒幾近失控的裴伷先驟然冷靜了下來。他用袍袖擦了擦臉,隨即正顏道:「能得相王喜愛乃是犬子的福分,我立刻派人命他回來。還請郡王日後直呼我表字,先生二字我著實當不起。」

「裴先生乃是父王恩師裴相國的子侄,先生二字自然當得起。」李隆基見裴伷先那幅堅決推辭的模樣,心下一想便有了主意,遂爽朗地笑道,「我和裴兄弟一見如故性子投契,又是金蘭兄弟,今後不如稱一聲伯父便罷。我聽說十七娘也是直呼伯父,今後就這麼定了。伯父以後既然是自由身,這庭州和中原往來的要事,我就全都拜託了。」

這是先頭早就商量好的,如今又承了那樣一個莫大的人情,裴伷先自然是慨然答應,心中卻苦笑連連。頭一次不過是一位縣主稱呼自己為伯父,現如今又多了一位郡王,這就是他那個愚笨不成器的兒子結下的善緣?看來,當初陰差陽錯派了他來中原,這一步棋還真是走對了,果然是傻人有傻福。若是不出意外,將來他可以不用操心這個唯一的兒子了。

主客兩人在院子中又說了一會話,李隆基這才離去。心情極好的他一踏入自己的院子,就看到妻子王寧和幾個姬妾都在,臉上頓時一僵,但很快就露出了一貫春風和煦的笑容。隨意點點頭應付了姬妾們的問安,他把外頭的斗篷解下來扔給了侍女,落座之後方才接過了妻子親自捧上來的茶。這時候,又有乖巧的侍女端著銅盆上來,替他扒下了鞋襪,把腳浸在不冷不熱的水中揉搓著。

這都是往日家裡的舊例了,也是他最松乏的時候,可現在卻覺得有那麼一絲心煩意亂。壓下這情緒,他耐著性子聽妻子說了些家事,還有這些天上門拜訪的客人,但很快就擺了擺手:「這些事情以後你幫我留心就行了,你是當家主母,你做主。」

他沒有留心妻子在這句話後露出的一抹喜色,眼前浮現出了裴願那張憨憨厚厚的笑臉。

那個傻小子既能夠贏得他父親的信賴和喜愛,又能博得一位頂頂難伺候的美人放心,還真是傻人有傻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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