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人稱東內,原本是太極宮後苑,靠近龍首山,素來涼爽乾燥。
大明宮前朝以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為主,內庭中則有宴請群臣賓客的麟德殿,還有散落在太液池周邊的無數亭台樓閣。韋後移居含涼殿之後,原打算將這大明宮的仙居殿照舊賜給上官婉兒,卻被後者以此宮素來為九嬪所居,委婉推辭了過去。於是,上官婉兒如今就住在小而精巧的長安殿中,無論距離韋後的含涼殿,還是李顯的蓬萊殿,都有頗長的一段路程,讓其他嬪妃很有些納罕。
這會兒,凌波就正在上官婉兒的長安殿中,笑吟吟地看著這位名滿天下的才女草擬詔書。什麼「毓靈河漢稟訓天人」,什麼「載極幽閑用光婉順」,總而言之都是一些華麗到極處的字眼,看得她嘖嘖稱讚,暗想上官婉兒昔日不過是和其他宮人一樣受教於宮教局,怎麼偏生就能練就如此下筆成章的本領,她就是艷羨也艷羨不來。
不得不說,在做文章方面,她著實沒有什麼天賦。
「誰讓我當初教你讀書的時候,你就是喜歡看,在寫文章上頭卻不用心?」上官婉兒一隻手下筆不停,另一隻手卻有如長了眼睛一般,在凌波的額頭上輕輕彈了一記,「別光顧著看,去給我端一杯水來,現在我也少有功夫差遣你這個越來越尊貴的縣主了!」
凌波笑著答應了,才來到外間,見珠兒預備來幫忙,她卻只是吩咐收拾了風爐茶壺等物,讓人送到了裡頭,然後親自捋袖炮製了起來。好半天沏出一杯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茶來,她方才雙手捧著來到了案桌邊。此時,上官婉兒擱下筆接過茶,微微抿了一口便贊道:「好歹你這煮茶待客的手藝沒擱下,不怕將來嫁人的時候沒一樣頂尖的技藝。」
「誰擔心那個!」
凌波滿不在乎地一笑,湊過頭看了看這一份已經寫好的詔旨。這不看不打緊,通篇看下來,她竟是後背心儘是冷汗。
「則天大聖皇后往以憂勞不豫,凶豎弄權,暉等因興甲兵,剗除妖孽,朕錄其勞效,備極寵榮。自謂勛高一時,遂欲權傾四海,擅作威福,輕侮國章,悖道棄義,莫斯之甚。然收其薄效,猶為隱忍,錫其郡王之重,優以特進之榮,不謂谿壑之志,殊難盈滿。既失大權,多懷怨望。乃與王同皎窺覘內禁,潛相謀結,更欲稱兵絳闕,圖廢椒宮,險跡丑詞,驚視駭聽。屬以帝圖伊始,務靜狴牢,所以久為含容,未能暴諸遐邇。自同皎伏法,釁跡彌彰,儻若無其發明,何以懲茲悖亂?跡其巨逆,合寘嚴誅,緣其昔立微功,所以特從寬宥。咸宜貶降,出佐遐藩。暉可崖州司馬,柬之可新州司馬,恕己可竇州司馬,元暐可白州司馬,並員外置。」
「這……這是再貶五王的詔書?」她使勁吞了一口唾沫,轉頭看了一眼面色淡然的上官婉兒,忍不住又問了一句,「陛下居然真的相信他們勾結王同皎?」
「眾口鑠金人言可畏,說的人多了,陛下也就自然而然相信了。」上官婉兒端詳著那墨跡未乾的捲軸,唇邊露出了傲然笑意,「他們不是常常說我以女子之身秉不得詔書嗎?不是說我也是二張餘孽不該為陛下妃嬪嗎?不是說我和皇后一丘之貉淫亂宮闈嗎?既然如此,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們也不妨嘗嘗這有苦不能說的滋味!這還只是貶,等到他們都死乾淨了,這天下也就太平了!」
凌波只覺得後背心發涼,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她雖然早年受到過一些委屈遇到過一些白眼,但和上官婉兒比起來,這怨憤不平的心思要少許多,所以即便能理解,免不了還有些驚悸在裡頭。她早幾天就聽武三思說過天賜良機不可不利用,誰知上官婉兒這麼快就連詔書都草擬好了,這簡直是一步步把人逼上了絕路,不留半點空隙。
內殿中就只有上官婉兒和凌波,這時候兩人都一言不發,氣氛便漸漸顯得有些凝肅和僵硬,唯一能聽到的就是那邊風爐上呲啦呲啦的燒水聲。燈火下的兩個人影巋然不動,良久,凌波方才長長噓了一口氣。
須臾,她忍不住又問了一個問題:「這裡頭為何沒有桓彥范?」
「你忘了,他如今可是韋彥范,乃是皇后的同宗,這詔書自然也得另外發。和前頭四個一樣,貶瀧州司馬,復其姓氏桓氏。若不是他不知好歹,好端端的皇后同宗不做,卻非得跟在張柬之他們身後搖旗吶喊,怎麼會有今天?至此之後,朝中為之一肅,再也不會有人對武家還有皇后和我橫挑鼻子豎挑眼睛,也就可以好好過太平安生日子了。」
上官婉兒露出了極其舒心愜意的笑容,站起身來懶洋洋伸了個懶腰。這一瞬間,什麼才女風範嬪妃儀錶都被她丟到了九霄雲外,剩下的就只有神采飛揚的滿足感,面上更呈現出一種嬌艷的紅色來。然而,她沒能沉浸在這情緒中多久,旁邊的凌波就丟來了一句大煞風景的話。
「姑姑你可別忘了,這立太子的事情拖到現在已經拖不下去了。衛王李重俊是眾望所歸,遲早得入主東宮,日後的事情還說不準呢!」
韋後的隱痛是唯一的兒子未及婚配就命喪九泉,而自己年過四十幾乎不可能再生育。而對於上官婉兒來說,幽居深宮任由錦瑟華年虛度,雖偶爾春風一度卻不得不以藥物避孕,到如今再不可能有孩子,這又何嘗不是一個女人最大的痛楚?她的面色漸漸陰冷了下來,繼而輕輕笑了一聲。
「這就要看李重俊是否聰明了。他的生母早就不在了,要是能夠恭順地侍奉皇后,這個太子少不得能安安穩穩地當上去。若是不能……還有溫王。溫王年紀還小,我明日就建言皇后將溫王親自接過來調教,總不能讓這一年多來的心血白費!十七娘,雖說你伯父手底下很有一些人,但此事你也上心一些。我到時候和皇后打個招呼,不管是用什麼辦法,用多少錢多少人,把人給我塞到李重俊身邊去。他不是很喜歡錶現自己的英果嗎?越英果犯錯就越多,這一點他大概是沒法體會到的。」
這無疑相當於欽賜金牌令箭。對付別人凌波興許會有心理負擔,興許會猶豫一下,但對於那個居然辱及自己父母的傢伙,凌波自是巴不得他早點倒霉——否則她也不會沒來由提醒那麼一句。
她也希望能夠在庭州看藍天白雲牛羊成群,看湖光山色白雪皚皚,聽羌笛嗚咽駿馬嘶鳴,可要達成那個目標,她得保證那不會是曇花一現的幸福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