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洛水寒 第三十一章 與眾不同

東都洛陽有三大市,南市北市和西市。西市較小,北市由於遷都洛陽而得到了飛速發展,甚至出現過上萬艘船塞滿北市漕渠的情景。而南市內清渠行船,榆柳交蔭,市內行一百二十,肆三千餘,甚至搭著四周的市牆開了四百多家商鋪,可謂是繁華之至。雖說品官不得入市內,但豪門僕役再加上各色商賈,依然是人頭濟濟。

即便是貴人,若是稍加裝扮想要一睹南市盛況,等閑絕對不會被人察覺。這要是被人察覺……只要不是宰相這樣的高官,頂多就是個慕名罪過罷了。比起在平康坊眠花宿柳的風流罪過,這著實算不上什麼。

南市肆三千餘,自然少不得酒肆食肆以及客棧。酒從最便宜的二十文錢一斗到最貴的十金一斗,菜肴從最便宜的三文一樣到最貴的百金難求,客棧從最便宜的二十文一夜大通鋪到最貴的數十貫錢獨院……總而言之,如果有錢,南市的東西任君挑選。如果沒錢,很簡單,三個坊門都開在那裡,請您哪裡來哪裡回去!

在南市那麼多酒肆中,永嘉樓素來享有盛名。倒不是因為它賣的東西如何好如何貴,而是新鮮。最最難得的是,它一個月推出一種新酒,保准和之前售賣的口味不同。曾經有好事的酒徒收集了三年的酒,到最後三十六瓮拿出來一喝,果然是滋味各有千秋。於是,這名聲流傳在外,酒客就更多了。當然,因為新奇的緣故,價錢也當然不便宜,比照糧價,這一斗酒的錢可以買好幾斗糧食了。

正因為如此,這一天在永嘉樓二樓,看到某個一口一斗往嘴裡灌酒的黑臉傢伙,無數酒客都在心裡咒罵不已。看那桌子上的好些空酒斗,這個酒鬼已經喝多少了!有這麼喝酒的么,這究竟是喝酒還是喝水?那傢伙的同伴是幹什麼吃的,知不知道永嘉樓的酒有多貴,別到時候付不出酒錢被人扣下來!

凌波一向以為自己看慣了能喝酒的人,然而,今天看到對面的黑臉傢伙不要命地死喝,她這表情也猶如看到妖怪似的。看到對方猶如秋風掃落葉一般把七斗酒喝了個精光,她忍不住朝人家的肚子掃了一眼,隨即一個眼神把旁邊想要問什麼的小夥計給轟走了。

七十文錢一斗酒,加在一起就是半吊錢,這人家賣苦力的一個月最多也就是掙這麼一點,全都給這個死傢伙一口喝光了!

「喝夠了沒有?」

羅七已經是喝得昏昏沉沉,根本分不清自己身處何地。他本能地伸手拿過身邊的酒斗,搖搖晃晃送到嘴邊方才發現點滴不剩。他眯縫著眼睛看著對面滿臉寒霜的凌波,忽然笑了起來:「你知道么?我也曾經是個賊。」

不等人家開口,他就突然打開了自打剛剛來到這裡就一直塵封的話匣子,滔滔不絕地說:「聽說,我的祖父當年在朝廷當著一個小官,因為得罪了一個大人物,所以一夕之間被貶官流放庭州,而且還連累了一家子人。他沒有裴公的堅忍,也沒有裴公的運氣,到了庭州不久之後就鬱鬱而終。我爹從富家公子成了流人,原本還可以等待朝廷恩赦,但他比我祖父更不幸,他得罪了庭州當地的豪強,結果以大逆之罪被當眾斬首,妻兒沒為官奴,所以,我從出生開始,就不是自由身。」

對於這個最初試圖調戲自己,之後又屢次露出咋咋呼呼一面的黑臉丑漢,凌波自然是沒什麼好感。而就是先前他和那三個小賊的一番話激起了興趣,繼而更是多管了一番閑事。此時聽到這些,她不由得收起了起初的戲謔,眼神中的不耐煩和嘲弄也消失了。

「你沒必要同情我,我不可憐!」雖然酩酊大醉,但羅七卻彷彿仍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忽然用手支著腦袋坐正了一些,「我娘為了生存,在官奴勞役之外還不斷出賣她自己,當發現這樣依舊沒法供養我之後,她便只能讓我去偷東西。她曾經是秦州老世族的千金,當初嫁給我爹之後也被人稱為天作之合,可一朝淪落庭州,不但沒有任何家裡人關心,甚至要親自帶著她的兒子以偷竊為生,因為不是那樣就根本活不下去!」

羅七忽然重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巨大的力道使得不少人朝這邊投來了詫異的目光。他的臉上露出了深深的痛苦之色,甚至連眼眶也一下子紅了,緊跟著便嗆得連連咳嗽,藉此用袖子掩去了奪眶而出的眼淚。

對於這種情況,凌波不禁有些懊悔,甚至有離開的衝動。雖然剛剛這傢伙還算有克制,聲音並不算太大,但難保沒有人聽到些什麼。可是,她如果拂袖而去,那些塵封多年的往事畢竟是這黑臉傢伙的隱私,怎好再讓不相干的人聽去?

「我們用白天偷來的東西維持生活,而到了夜裡,我娘就會用荊條抽打我,教導我志士不飲盜泉之水,教導我讀書認字,這樣矛盾煎熬的日子我過了十二年。我清清楚楚記得,我十二歲那年,母親的頭髮已經全都白了,每一天都好像是她最後的日子一樣。但即便如此,她也沒有忘記她的教導。因為她在我的心裡頭紮下了一根最深的刺,告訴我哪怕是在最痛苦的時候,也一定要活著。」

「一切只是為了活著,活著才有希望能夠翻身,你說,這是不是很滑稽?」羅七忽然用袖子使勁擦了擦眼睛,哈哈大笑了起來,笑了老半天方才又拍了拍桌子,「之後就好似那些傳奇一樣,我遇上了裴公。因為憐我們母子孤苦,再加上經歷相似,裴公設法用他的威望和金錢贖出了我們母子。而就在我們脫離苦海的那天夜裡,我娘懸樑自盡了。所以,我恨那些小賊,但是,我又可憐他們。我知道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但看到他們就看到了我的過去,所以我總是傻獃獃地想去做些什麼。」

「從庭州到洛陽,每次我都會多花很多不必要的錢,結果卻每次都碰到一鼻子灰!只有少爺那樣寬厚的主人,也只有張二哥駱五哥那樣經歷過苦日子的,才能容忍我這個愚蠢的傢伙到今天!」

凌波一直認認真真地聽著,末了卻想起了昔日的一段往事,於是認認真真地說:「我去世的爹爹曾經說過,身世悲苦的人不可憐,忍辱負重的人才可憐可敬。我有一位姑姑也曾經說過,要捨棄生命很容易,但要捨棄表面的尊嚴,卻在內心深處保留尊嚴,這幾乎是任何一個正常人所無法做到的。要我說,韓信胯下之辱,勾踐卧薪嘗膽,最後不是都大出於天下么?」

「是嗎?你真的是這麼想的?」羅七陡地正坐了起來,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面前的少女,忽然牛頭不對馬嘴地嘆息了一聲,「我一直認為少爺那種憨直的性情,為什麼偏偏和你投契,現在我終於明白了。你確實……確實是與眾不同的。」

輕輕道出了最後一句,他猛地一頭栽倒在了桌子,終於醉了過去。

坐在那裡的凌波卻沒有注意到醉倒的羅七,她心中滿滿當當充斥著那最後幾個字——她真是不同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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